光帶我回家

當一個人很認真做一件事的時候，應該是很孤獨的吧！



十幾年前，還在寫碩士論文時，因為沒有《莊子》原文電子檔的學術資源，我只好破釜沉舟、獨力將《莊子》全書打成鉛字，以便做研究時能運用電腦來檢索──當年我是個做「莊子語法」的研究生，只有對學問的熱情和對生命的義無反顧。然而打字過程中，孤獨的豈止是打字？在語言學的書堆裡浸淫翻滾，冰冷的字詞，本身便是一種巨大的孤獨；去德國騎車時，我也領略了生平最廣袤無垠的孤獨，除了孤獨，其中還夾雜著對旅途的未知和恐懼。



很奇怪的是，細想起來，每當孤獨到來之時，周圍的光線總是特別溫暖平靜的：它像送行的人，為遠別的朋友幽幽唱起令人神往的哀歌；它像天堂派來的使者，傳遞著來自天界久違的問候；它也像可膩可親的情人，在保持孤獨的安全距離中，幽微卻細緻地釋放愛意。







光，是多麼奇妙的東西！有時，光竟是時間的化身，所以翻看過往照片時，本不覺得有何特別之處，但透過幻燈片、投影片再看一次，光聚、光散，歷史彷彿一股腦兒全甦活了過來。同樣的感知，來自相機的取景；我對感光度的調整特別敏感，ISO 100 和 1600，有時仿若地獄和天堂，有著冷血與熱情的分野。



我慣常一個人在清晨騎車上班，大冷天裡六點鐘出門，總是騎到半途天才全亮。回憶那矇矇亮的前半段路途，冬陽的曙光在群山與厚厚的雲層中徘徊隱約，及至天空現出玫瑰色的端倪，我總覺得上帝在那時只賜福給我這樣一個早起而勤奮的人。那光，只許我和周遭冷冽的氣氳共享！











光，也在假日下午來到我的客廳。尋常假日午後我端坐在客廳，總是與學生的作業本進行無盡的奮戰，當我偶一抬頭，書架上、門框邊，爬滿為我祝福與加油的光，它那樣平靜、無聲地，在只有紅筆與專注的當頭，陪我在作業本的字裡行間摩娑游移，在一遍遍與學生無聲的交流裡讓我得沉澱踏實。是的，就是那樣的光。在那樣平靜無聲的光線裡，我受到了無盡的祝福；在那樣充滿祝福的光線裡，孤獨寂寞的我，充滿源源不絕的能量。











我們在恩尼斯特廚房的窗邊，種了許多小草花；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穿透進來，不管是牽牛、雛菊，或者是小而單薄的三色堇，總是顯得特別生意盎然。認真在廚房裡烤焙的蛋糕小達人，這個時候應該是十分孤獨寂寞的吧──儘管與他對話的，有各式各樣準備興起化學變化的食品原物料、冷熱分明的冰箱、烤箱，以及接踵而至的各種烘烤香味；然而只有光，能讀懂一個蛋糕師傅的心情，它透過窗玻璃、透過草花，傳遞了上天遙遠的祝福。



牧羊人透過光，找到了永恆的天主；或許哪天，我們也要憑藉著對光的觸覺和感知，找到前世的記憶。歲末天寒，白日的光線總是那樣吝嗇地不肯多留一會兒，但我得緊緊捉住它、纏著它，讓它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