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座中泣下誰最多





藝術老師要小朋友運用多視角,畫一張「回家的道路」的水彩畫,小朋友畫得不好,連水彩的平塗法都沒有耐心好好塗,待我欲拍照時一看,瞠目而怒、發了頓脾氣,喝令重畫──但法外開恩,除了水彩,也可以加臘筆補強,交來之後狀況果然稍有改善。



距離部落格上一篇文章,竟整整一個月,實在太忙。這期間,英文繪本沒有得獎,倒是教育部閱讀磐石學校的競賽,我們成為南投縣的代表,進了教育部最後決賽,而一年一度的直笛合奏比賽,我們再度將乙組冠軍拿了回來。一個月的忙碌,許多日子每日的工時超過14個小時,晚間八、九點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我深覺生命的色調灰暗無光。



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資深」與「有經驗」到對大部分小朋友的發怒,大概都是在演戲。我是說,當我設定好要達成的目標後,等待、找碴、鋪陳、引爆、發怒、訓話、招降、懷柔、收尾,這些往往是以我的演技當作精巧包裝的手段,目標達成、戲劇落幕,我自然得懷之以柔、動之以情,讓小孩們知道:歹路不可走,老師您辛苦了!











對小孩,我的演技駕輕就熟,有時太入戲,不知情的同事常誤以為真,心裡大概會想:為何這個老師天天在生氣!我無暇對不了解我的人解釋太多,但我是個認真的列車長,我知道要把手上這班列車開到哪裡去;所以我開得極自在,享受教學、享受每一場和所有小孩的對手戲,我知道,哪天戲一落幕,就是平安送他們到站、目送他們離去的時刻。



但你知道嗎?對小孩演戲我極順手,對大人,學校裡的大人們,我卻毫無演技可言,完全真槍實彈、打簾子素顏見客,有甚麼、說甚麼,氣甚麼、罵甚麼。是我太直、太誠實了嗎?潛意識裡,我認為這些大人是我對孩子演戲時的好夥伴,因此我怎能對他們有絲毫隱瞞?然而糟糕的是:對學校裡大人發飆、不滿的戲碼,永遠不會落幕,它像陰魂,演了一齣,便刻了一道印記,到最後,陰魂不散,我的心因為這樣的印記,牢牢被繫住、拖往地府陰曹,久久不得重見天日。











我實在不喜歡抱怨職場點滴,但很清楚的是:身為老師,要有相當共識,才能一起工作、共事,一起為孩子們演一齣完美的戲。可惜我自以為(誤以為)這種把理想放得很高的邏輯,應該極容易成為我跟其他大人演員們的共識,以至於在這樣的戲裡頭,我永遠只能當個怒不可遏的丑角。我很認同在一個職場裡的權利與義務關係,如同在一齣戲裡,分工、責任、掌聲,它都有一定的地位與分際;可是,身為老師,如果在一般工作所揭櫫的「權利與義務關係」之外,少了一點熱情、少了一點捨我其誰的傻勁、少了一股雖千夫所指仍須向前的勇氣,教育,是沒有希望的。



在這個講求權利的時代,人人為了伸張自己的權利,卻相對壓縮了義務背後屬於情感、倫理以及良知的特殊屬性──尤其老師這個行業。那些默默奉獻、孜孜矻矻,犧牲自己時間的老師,我相信絕大多數不是不懂得權利義務分際的笨蛋,只是,相權之下,為孩子犧牲一點自己的空間、時間,在他們感覺起來並無傷大雅。是因為這樣,教育的前景才能出現一點點亮光。











看到任何我的同事,為了做事多少而計較,我是難過而心寒的。在我們這樣的小學校,你不做,別人就得做;你閃避,別人就得收拾殘局。權利義務分清楚很重要,我也討厭大家總把老師神聖化、道德化,但話說回來,把權利義務分得太清楚之後,演員與演員之間少了情分,這場戲就顯得沒血沒肉,吸引不了自己不說,這戲,肯定是不會有多少小孩兒要捧場的。當老師的腳本台詞兒活像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表情木然、態度自私的兀自演戲套詞兒,小朋友的戲台上自然就失了焦、少了亮晃晃的聚光燈。不過,就這麼簡單的道理,恐怕不是所有大人演員們都懂的。



丑角不管再怎麼認真演,錢都不可能賺得飽飽的;不過,如果一場戲好看,在觀眾的記憶裡,是會算上丑角一份的。這點對我很重要。
















2011年10月24日 星期一

肥仔醒過來!





日子過得忙,但還是用零碎時間指導了小朋友做繪本。



英文繪本,拿去比賽用的,但我覺得重點不在比賽,因為看到小朋友快樂的畫,在一個專屬於他的舞台上──在這裡頭,擺脫了國語、數學的糾纏,他讓自己完全的伸展──那快樂,我是能體會的。



來欣賞這作品:Wake up, Fatty! 醒醒吧,肥仔!作者是南投市文山國小五年級的田劭平(文)、張施文良(圖)。







我覺得肥仔有點兒不夠肥,不過樣貌挺可愛。











我喜歡那些長翅膀的錢,錢是有翅膀的我始終相信。











這隻一零一「綠」忠狗很酷,他就想畫成綠的,原因不明。



















肥仔醒悟,從此變成大善人,讓故事整個老掉牙起來。







這通篇顏色用得好,不過小朋友眼中的學校跟醫院一樣,只有藍色和灰色,真是美中不足的一點。















2011年10月10日 星期一

幸福的距離





我害怕看到眼神渙散的孩子。



教學多年,遇過的孩子百百種,但這是我最害怕面對的。眼神渙散,不見得不乖、不聽話,但他就是無所謂,也不太在乎;老師說這樣就這樣,要這樣也行,不這樣也沒關係,反正老師要怎樣都好,我都沒有意見。



個性害羞的,我可以開導、啟發;脾氣爆烈、躁進的,我也可以想辦法磨練、激勵;唯獨眼神渙散的,因為不知道他的目標在哪裡、所求為何,始終讓老師不知從何下手。







話說我用盡氣力帶這個五年級新班,貼上我的心力、勞力還不夠,連蛋糕小達人廚房裡的麵包、蛋糕偶爾都要搬出來助陣(我這樣一說,會不會有很多人想轉來我們班啊?^^)。但君不知,這些被我留在學校加強課業、日日伴讀的孩子裡,就有那種眼神完全渙散、不知道所為何來的學生。我加強數學,他慢慢學會了;我加強國語,他也能簡單應用了;但回過頭、轉身離開我的視線,他的眼神還是失落、還是渙散的。這樣的眼神,讓我不知所措;這樣的渙散,讓我覺得這些課業、陪伴,其實都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怎麼辦呢?我其實思考了很久,才決定是否該這樣做:班上有兩個對學習特別「眼神渙散」的孩子,卻巧合地擁有不錯的體育能力,會跑步、愛運動──倘若這樣的了解仍是我的錯覺,至少,在運動時,他們顯得比較有笑容、眼睛是比較有光的。所以,繼老師的心力、勞力,以及不時點綴的蛋糕、麵包之後,我決定把體力也貢獻出來,陪他們假日騎車。老師打的如意算盤是:先陪你做你有興趣的,接著,你也要還給我比較沒興趣的部分;或許,這中間產生不錯的化學變化,連以前沒興趣的,都會開始變得有興趣起來。



這個國慶日三天連假,我們選了星期六去騎車。我規定其他小朋友先不要跟,因為老師指定的這兩位同學平日體育表現較好,所以老師要好好訓練他們的體能。我沒有小於15吋的腳踏車,所以只好由他們自己準備;果然,裝備情況不佳,兩台小小的腳踏車只能簡單變速,騎來有點兒吃力。而我只記得在車上的冰袋裡,幫他們準備運動飲料和水果,卻忘了帶打氣筒,結果一路騎來,讓兩個小鬼頗為費力。不過,出乎意料的,在中途休息了六、七次之後,他們用了兩個半小時,順利騎完我事先設定的 20 公里中距離。







最重要的是,他們在騎車過程中,扣除回程上坡爬得氣喘、疲累的部分,一路上都是有笑容的。其中一個除了笑容,眼睛還是閃著亮光的;另一個只是淺淺的笑,大半時候仍然沉靜──也許我雖騎在腳踏車上,看起來仍殘留教室裡的威嚴,小鬼們一時無法放鬆。但我不急,這只是第一次,要扭轉渙散的眼神,這樣的單車旅程不來個十次、一百次,如何換得?這一點,我很清楚,也絕對有耐心慢慢等待。



兩個孩子各有各的問題,其中,並不完整的家庭,或多或少有些影響。為了保護孩子,我無法多談個別問題,甚至只能在這裡擺上自己合成的照片,聊備一格。但我想,他們漸漸大了,那種和別人家的孩子比較起來,覺得自己比較不幸福的缺憾,必須開始由自己的交遊、閱歷,或其他方面的滿足與成就,來慢慢稀釋、化解。不過,五年級實在還是小,當我對他們有這樣的期許,心裡還是覺得不忍。沿路上坡時,看著兩個孩子瘦弱的背影、奮力爬坡的模樣,我覺得有一點點失落:有些孩子註定這輩子幸福相隨、能集萬千寵愛;有些孩子卻離幸福很遠、很遠。



其實,每當在討論這些個別差異的同時,就讓人覺得孔子「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偉大;有時我寧願相信孔子真有這樣的本事,而非其地位千年來受中華文化神化的結果,因為對一個老師而言,那確是不錯的理想與標竿。話說回來,對於縮短孩子們與幸福的距離,老師大多數時候是力不從心的;有時,努力的結果會只像夸父追日,追了半天仍然徒勞無功。但也沒辦法,這就是我能給他們的兩年,這短短兩年,讓我們努力來追,追到甚麼都沒關係;至少,以後他們要知道幸福怎麼去追,那麼,他們未來的孩子,就會離幸福近一點。所以呢,我非常期待下週末的騎車,這週我要想辦法先改善一下他們的裝備,除了讓騎乘過程更舒服,但願下週我也能開始分享一些他們沿途的趣事。












2011年9月27日 星期二

我理想的班級是……





真難想像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更新網誌!



寫文章像是我的本能,利用寫文章來記錄生活、審視生命,或者以文字慢速、停格的特性來調整腳步,一向是我生活賴以為繼的模式;但我居然可以放著網誌荒蕪至此,讓習慣讀我書寫的朋友們對我的近況開始感到憂慮,我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這個天賦的本能。



但真的,太忙、太忙了。







我其實也不清楚一個小小的老師,怎麼生活會忙成這樣?從帶了十幾年的中年級換成高年級,我雖感到緊張,卻並非毫無經驗,這顯然不能成為忙碌唯一的理由。但奇怪地,每做完一件事,總有另一件事推我向前;或者,還沒徹底了結一件事,另一件事的催促聲,已在耳邊盤旋。



前幾天,班上的日記我出了一個題目,叫《我理想的班級是……》,這群小五的孩子們大書特書,歸納他們想要的理想班級是:功課少、沒有凶惡的老師、氣氛輕鬆、常上電腦課(意思是常去電腦教室「打電動」)、一週開一次同樂會、老師常請小朋友吃餅乾、老師常常說笑話來解悶。這些,真抱歉,恰好都與敝班目前情況不符……呃,抱歉,我太客氣了,他們認為「理想」的情況不僅與現實不符,應該說是大相違背。







這個五年級經過重新編班,16個小朋友之中有8個我已帶過兩年,另有8個是第一次接觸。班上單親、隔代、外配,或者家庭健全卻無人疼愛的孩子並不少。所以開學之後,我就告訴自己,升上高年級,我必須「拉長戰線」,好好地跟他們磨一磨。但學校課程的現況是,養成基本能力的學科時數嚴重被壓縮,一個老師想要在課餘時間追蹤作業、補救教學,在時間與效率上都有一定的難度。從前帶中年級,我只要偷偷利用午休時間追蹤、訂正,只要把我上的「藝術」或「綜合」課跟「國語」、「數學」稍微調整一下,大概都能交代得過去。但現在,情況並非如此。



高年級課業較重,但共同時間支援在外的人力驟增,去廚房洗碗的、當糾察隊的、參加學校橋牌隊、直笛隊的,真正能全班坐下來,好好訂正作業、好好談談話的時光,一天裡所剩無幾。我於是想,好吧,就讓某些我覺得需要好好輔導、陪讀的孩子,每天放學後留校吧;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一個小時的時間,我來陪你做功課、解決白天時我們無法順利而快速解決的問題。我的要求不多,並非要你在課業上崢嶸出頭,只是要你腳踏實地、按部就班地,把該學的經過這樣的「拉長戰線」之後,好好精熟。於是,在徵得家長同意後,我的免費安親班成立了:不僅免費指導課業,打開我的抽屜櫃子,巧克力牛奶、餅乾、糖果,一樣都不缺──可別以為五年級有多大,要他們好好盡責付出,某些口腔期的「手段」定不能少。







開學這個月,我的生活便是這樣過的:早晨五點起床、七點到校,正規的七節課中,除了班上的課,盡量抽出一到兩節的空堂課更新學校網站,完成我的行政工作。然後呢,利用午休批改聯絡簿、小份量的作業,並把剩餘的一點力氣留到放學後,好好與這些需要幫助的孩子廝磨。算算時間,一天至少會有十個小時,是密集在工作的。下午五點半,當我疲累不堪地回到家,疲累感往往取代了飢餓感,除了想一覺到天亮,我沒有一點兒想做任何事的慾望。所以自然地,網誌沒有更新、臉書任由荒廢,久久才收一次電子信,夜幕低垂之後,隔日的黎明已鋪天蓋地、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度光臨。



最難熬的日子在中秋之前,也就是剛開學時,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還得幫忙廚房伙計做月餅。有幾天的時間,白眼球的微血管破裂,老師變成一隻紅眼小白兔。秋節過後,廚房鬆了一口氣,新班級的運作慢慢上了軌道,孩子個別的問題卻一一地明朗若揭,得解決的問題接踵而至,輕易無法停歇。開學初原要與德文老師商定上課時間,但這一忙、一拖,德文已悄悄離開了我慣常的生活順位,除了對德文老師抱歉,我也對自己感到衷心虧欠。







那麼,我可以不要花這麼多精神在孩子身上嗎?關心我的同事勸誡我、我的廚房伙計苦口婆心為我分析利弊得失,但我想:這群孩子,即使我用上全副精神,都感到力有未逮,更何況明知有問題待解決,卻不努力做呢?這一點,實在過不了我的職業良知。沒有錯,我可以盡量不兇惡,我可以找時間多辦一點同樂會,我可以努力讓上課氣氛輕鬆一點,當然,我也可以偶爾講一點笑話、讓班級氣氛更合乎小鬼頭們的「理想」;但老師很抱歉,在搶時間作戰的這兩年之中,在我充分給了你求生武器、精神昂揚地離開學校之前,上面這些理想狀況只會像是些點綴,我們得踏踏實實學習、規規矩矩做到所有應該做到的。



那麼,老師理想中的班級是怎樣的呢?其實就連老師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樣說:我很清楚知道,課業不代表一切;但話說回來,我花這些時間與氣力,也不只是要你的課業跟得上。我希望,我是說如果可能,你要觀察老師做事的態度,要試著體諒老師板起臉孔後面的用心,然後,這個目前看來氣氛有如「地獄」的班級,有朝一日也能裝著你美麗的回憶,給你源源不絕、勇往直前的力氣。我的小朋友們,也許我們班無法常常開同樂會、烤肉,但請相信我,這會是一個邁向理想的班級,並請跟我一起加油!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戲假情真





我太嚮往南美洲--「雨停了,我起身告辭。蜜蜂在詩人的蜂房周圍嗡嗡鳴叫,他的杏子已熟,顏色如淺淡太陽。雲絮吹過眼前景,一片田地中站著幾隻毛已豐的綿羊。」(Bruce Chatwin,1976《巴塔哥尼亞高原上》頁56)



我太嚮往南美洲--所以幾年前德文課本裡,一個離婚後投身政治的中年德國婦女說道:「Es war schon immer mein Traum, nach Lateinamerika zu reisen. Ich denke, wenn man Schritte nach vorne macht, kann man nicht wieder zurück.」(到拉美旅行,始終是我的夢;我想,當人跨步向前,便難再回頭。)讀罷,我竟掉下淚來。



我太嚮往南美洲--跟著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rvara)騎摩托車遊南美洲一圈,對我顯然是不夠的;我得找機會,不只是像吉本‧芭娜娜那樣偷窺似的,如食人禿鷹般停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吉本‧芭娜娜1999《不倫與南美》),伺機挖掘這城市媚惑的一面;我更得像個麥哲倫以降的航海探險家,細細探訪巴塔哥尼亞。







十九世紀,作姦犯科的罪犯遠避巴塔哥尼亞,開始新的人生;夢想發現第二片新大陸的歐洲航海家,遠渡重洋到這兒試煉決心;達爾文與一大批考古學者來到這兒,企圖找尋史前磨齒獸的過往光華;至於無政府主義者,以及那些在第一世界再也混不下去的政治犯們,則到巴塔哥尼亞一展長才,用其熱情度化這世界盡頭的人間最後淨土。然而,Bruce Chatwin這本《巴塔哥尼亞高原上》,卻是不好讀的,至少對我是不好讀的。Bruce Chatwin 本身謎樣的際遇,已夠引人好奇:1940年生於英國,曾是蘇富比最年輕的董事之一,後來辭去工作開始旅行。1972年曾任職 The Sunday Times,旋又離職,逕赴巴塔哥尼亞高原,而有了這本旅行紀事。這書得了幾個文學獎,1989年 Bruce Chatwin 卻英年早逝。







但一本充滿典故、旁徵博引的遊記,還是深深吸引我的--只要這個作者充滿幽默;除此之外,譯者李欣容文筆流暢,也增加了許多可看性。在一封江洋大盜「布區‧卡西迪」寫給家鄉友人的信中(此信或史實,或恐杜撰),讀到作者浪跡天涯、在不羈之外的幽默與悠哉:「……我的鄰居們沒什麼作用,而且這個國家只說一種語言,就是西班牙語。我的西班牙語還沒有好到能談論最新醜聞的程度,而這又是所有國家人們最熱衷的事,少此要素,談話變得非常乏味。」(節錄自《巴塔哥尼亞高原上》第21章,《當靈魂渴望安定》,頁80)



第86章《何謂殘酷?》寫火地島上白人傳教士奴役印地安人的情節,令人印象深刻。當時,這些被智利政府擄獲的無辜印地安人,集體被關在火地島,他們白天聽話,卻利用晚間、日復一日,偷偷造了一艘大獨木舟準備逃難。監視他們的神父們發現了,不動聲色,卻算準印地安人完工前夕,才將獨木舟鋸成兩半,並加以包覆掩飾。「在所有對付這些可憐印地安人的詭計中,這是我聽過最惡毒的;他們讓印地安人發現,將載他們遠離可恨監獄的獨木舟竟然不能使用。如果神父們第一次發現獨木舟時就將其破壞,結果還不至於如此可怕,但是讓印地安人繼續工作,直到獨木舟運補完成,而且已拖到海灘才發現,我覺得這樣的行為殘酷至極。」(節錄自《巴塔哥尼亞高原上》第86章《何謂殘酷?》,頁312、313)遊記裡除了幽默,還要充滿悲憫,尤其是行經異地,遭遇身上留著不同血液的異民族時。







話說開學在即。這是歷來最閑適,卻又最心驚膽顫的暑假:卸下行政工作的第一個完整暑假,我原可恣意地規劃每一天,讀書、運動、寫文章;然而先是廚房的運轉低潮讓我憂心,接著是暑假後將帶五年級的轉變,讓我一想到就莫名緊張--訂單不如預期,看樣子夏天是廚房淡季;而頂樓熱得不得了,在還沒有預算裝冷氣前,不管做餅或打麵糰,都必須與高溫奮戰。至於將接手的五年級,我雖非新手,但上一次帶,已是十一年前的事;這十年來課程與孩子的變化都不小,久違的高年級,讓我不能不繃緊神經、做足準備,嚴陣以待。



令人煩心之事且擱著,有時想了也只是傷神--話說七月中朋友來訪,幾個燠熱白晝,我們悠閒散步山林、愜意度日;廚房渡過了七月淡季,訂單竟漸有起色,秋節前或許還有得忙;而兩個月來,除了天天騎車曬太陽,我倒也靜心讀了些書:沒有刻意挑選行旅文學,但足跡卻從千年前的山東鄆城,到百年前 Kenneth Grahame 駐足的英格蘭鄉間,然後轉個大彎,隨 Bruce Chatwin 來到半世紀前的巴塔哥尼亞高原上--看來無論如何,躲到書裡頭,我總能悠閒自適。















很多人小時候都讀過《柳林中的風聲》(The Wind in the Willows),這是一本暢銷且長銷的兒童文學名著,真可惜英文本我只在碩士班時匆匆讀過幾頁,後因課業繁重而擱下,至於中文本,我直到這個夏天才讀到由「國語日報社」重新配上 Inga Moore 漂亮插畫的版本,譯者仍是舊本的張劍鳴先生。柳林的故事主軸當然是「蛤蟆的冒險」,然而愜意的英國鄉間景色、鼴鼠與水鼠之間單純美好的友誼、作者傾力頌讚「家」的美好與價值,以及字裡行間有意無意讚嘆神妙造物主的歌詠,都讓已經不是兒童讀者的我更加心儀。



大概這些都是現代孩子最缺少,卻必須擁有與補足的質素,所以我順勢把《柳林中的風聲》列入即將接手這個新班級五年級上學期的必讀書單。五上這學期,我從自掏腰包、斥資近兩萬元的「班級圖書館」中,列了十本「必讀書單」。教中年級時,我總是以鼓勵閱讀、引發興趣為先,不限孩子們書本來源;但升上高年級,我希望自己的付出必須有些回饋,而我也的確有義務指引他們接觸質感更好的書籍,並從中學習與成長。這個插畫版裡,Inga Moore 漂亮而生動的畫風,與我十年前旅行英國鄉間的印象十分接近;我但願自己教過的孩子心裡,對英國的印象不要只停在桃樹街上那個會使魔法的小孩,他們必須有更寬廣的視野,認識這個時至今日仍由皇室統治的日不落國。











而我的閱讀足跡既來到千年前的山東鄆城,自然得拜見那仗義疏財的黑面宋押司,及其一干忠義手下。但說真的,我還真不喜歡宋江。《水滸》通篇說到他「仗義疏財」的段落不下數十次,但我真正見他「仗義疏財」的例子,卻是他給了黑旋風李逵一碇大銀,讓他豪賭訛財去。至若落草梁山後的帶兵及謀略,則全靠手下這干忠肝義膽的智者、勇夫,有時我真懷疑這種「官樣兒」的人格特質,可是施耐庵為七十回後及時雨率眾好漢接受朝廷招安,所欲埋之伏筆?話休絮煩,因招安故,我更覺得金聖嘆無論如何將一部百餘回的《水滸》腰斬成梁山結義時的七十回,有其重大的社會意義--如果連落草前的俠義精神都可以輕易被收服,這書可還有其社會運動的真價值?



然而《水滸》自不是只有打殺場面。我記得第一次掩卷拭淚,是豹子頭林沖上梁山一段時日,火拼了首腦王倫、迎回晁蓋入主水泊後,才發現自己該把妻小接來重聚;於是,晁蓋派人連夜去取林沖那個被賊臣高俅之子調戲的妻子--想當初,林沖因為護妻,欲為妻子被調戲後出口悶氣,導致殺了人、丟了官兒、成了臉刻金印的不赦罪犯,而後有了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等等感動千古的故事。這時,沒想到派去尋取愛妻的手下竟回報:「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亡,已故半載。」云云,「林沖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作為一個中文讀者,我從不知道看到「潸然淚下」這四個字有什麼好落淚的,但我確實每在這個局裡,掉下淚,哭得淅瀝嘩啦。











一般都說施耐庵寫活了水滸人物,但我覺得他其實更在意這干鐵血好漢在打殺之外,不經意流出的真情感--那情感或許是林沖、秦明對其妻小,亦或是武松與武大郎的手足深情,或許是燕小乙護主情深,也或許是宋江對其老父,甚或魯智深對惜他、護他有加的寺廟方丈。而說到情感的鋪陳,水滸書裡除「好漢」之外的另一種要角「淫婦」,施耐庵寫來也是一絕。話說潘金蓮為勾引武松,瞎掰了一個「叔叔在東街養著一個賣唱的」的故事,當時潘金蓮眼見武松家來,單刀直入、劈頭就問。武松說:「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潘金蓮便回:「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急得回說:「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看到這兒,我就笑了!我想,誰不好問,問武大郎?果然潘金蓮正中要害一記回馬槍:「他曉得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



這一段實在太刺激,看得我腎上腺指數直線飆升。重點有兩個,分別是:「曉得這等事」、「叔叔,且請一杯。」;武大郎當然不知道姦夫淫婦、金屋藏嬌「這等事」,所以後來才糊裡糊塗丟了小命兒,但武松你可別裝,一杯之後,老娘便讓你知道!難怪金聖嘆的眉批非常直率:「寫淫婦便是活淫婦!」比較可惜的是,大概武松失去手足的刺激太大,解決掉這對姦夫淫婦之後,一直到殺了風雲浦、鴛鴦樓一干人等的手段實在過於血腥,深夜讀之,總令人不寒而慄,我自己覺得這樣的兇殘對照武松的正義,是有點兒過了。總之,水滸在語言藝術的成就上,大概無法簡單幾句說完。我倒是有兩個建議:初讀者可以注意每回之後對於下回的提示,先注意這些個題詞(可能是對句或俚俗、歇後語式)的寓意,水滸的語言或可抓住幾分;另外,好漢們被激怒之後的言詞,與一來一往超過三組句子以上的「對話」,這些地方,施耐庵大都下了深刻的功夫。







除了這些閒書,這個暑假,我還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我開始幫我的廚房夥計,翻譯茱莉亞‧柴爾德(Julia Child)的食譜--《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 裡頭的「麵包」專章。這兩大鉅冊的英文食譜,在我出生那一年(1970)出版,不知道為甚麼到現在,台灣還找不到譯本?(別算我的年紀了,那已是40年前的事)我隱約記得茱莉亞的傳記裡曾寫道:「書一出版,『台灣』就出現盜版譯本!」想來還真是丟臉,「台灣」二字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大師的回憶錄裡!而說來慚愧,恐怕茱莉亞並不十分清楚40年前,台灣以甚麼聞名於世界;而會不會因此,她無數次的再版,總沒想到要把中文版權賣到這個貪婪之島來?結果是:對我們這種渴求一流食譜的觀眾,那才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我其實還在考慮,要不要一點兒一點兒公佈我幫蛋糕小達人翻譯的麵包專章?但我的夥計提醒我,或許這樣做是違法的,雖說我的初衷只是想跟所有懂麵包的朋友們一起分享這本鉅作,以及製作麵包時該有的用心。眼尖的人大概也注意到,這兩大鉅冊都是純手工繪圖,並無黑白或彩色照片;然而,這些繪圖品質之細緻、清楚(大半來自茱莉亞的外交官夫婿),完全不是進入彩色照片時代後的任何一本現代食譜可以比擬。無論如何,或許我可以先分享一段茱莉亞在麵包專章「前言」裡,對麵包烘焙「開宗明義」的文字,對我們來說,那份用心,完完全全是當初成立廚房所最在乎與堅持的。這一段大概是講到「時間」與「發酵麵糰」,茱莉亞說:



「不管你是一個業餘或職業的麵包師,你都會發現:時間,是烘焙過程中主要的關鍵因素。就像起司需要時間熟成、美酒需要時間釀製,麵糰也需要時間好好發酵才能用來烘焙。酵母的作用,不只能使麵糰脹大,同樣重要的是:它也幫助麵糰的香氣和組織,有更好的發展。酵母餵養麵粉裡的澱粉成分,使它加倍脹大。麵粉裡同時富含「穀類蛋白質」,就是這種物質讓麵糰能脹大,並在烤箱中持續成長;因為當穀物蛋白質一旦遇溼會變得膠著,它與麵糰攪拌後,拉開麵糰,它們會形成一張有彈性的網。接著,當酵母細胞餵養著澱粉並使它脹大,它們狼吞虎嚥般的活動力促使麵糰充滿了氣體,這些氣體催促周圍的穀類蛋白質,使得麵糰漸漸脹大。同時,如果給予充足時間,穀類蛋白質本身經過漫長時間的熟成,就會使麵糰變得芳香、聚合力強,並富含彈性。」(節錄自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 第二冊,頁54,1970年初版、2010年紐約 Alfred‧A‧Knopf版本,版主自譯)











閱讀,帶給我深深的快樂。對我來說,假期的結束,像是宣告閱讀時間即將因工作而緊縮,這是多麼令人感傷的事!話說回來,當一個人無法選擇地已經變成一個知識份子,並無法自外於知識流布之世界,閱讀,當是此生最美的救贖。



有一天,當你的足跡也來到巴塔哥尼亞,當你愉悅享受著從柳樹林裡吹來的南風,亦或對梁山水泊某些豪俠義士的真情有所感、對某些個姦夫淫婦深覺不齒,請讓我知道--雖則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但人生堪苦短,戲假情卻真。












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

人生,誰知道?





最近陸續做了一些賠本生意,賣出去東西的價值有時多於收進來的金​錢。我想,我們應該算是很糟糕、很笨的生意人吧!



而從做生意這件​事情上,也可以清楚看到現實的人生百態,有人性很高貴的一面,也​有很貪婪計較、唯利是圖的一面。有時表現得愈客氣,愈被當做特價大優惠;但當我們決心堅持原則,回頭想想卻又覺得心軟傷感情。不過是一個麵包錢,計較這一點兒又能怎樣?



如果我們不再賣麵包了,不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忽然想念起這種生活?但如果真決定不再賣麵包了,或​許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想吃麵包了吧?我可以不再吃麵包嗎?或​許可以吧!套一句廣告詞:人生,誰知道?












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

月餅開始接受預訂嚕!





恩尼斯特廚房今年秋節的月餅開始接受預訂嚕!接受預定的時間,從即日起至秋節​前一周 (2011.09.05) 止;而出貨的時間,原則上將從秋節前三周 (2011.08.20) 後開始。



今年推出的月餅種類有三:一、紅豆沙蛋黃酥、綠豆沙蛋黃酥--35元/個,每盒12個,42​0元/盒,紅、綠豆沙兩種可以混搭;二、鳳梨酥--純手工熬製的土鳳梨餡;30元/個,每盒12個,360元/盒;三、低糖雜糧酥--使用鳳梨酥外皮,數種雜糧混合綠豆沙內餡;40元/個,每盒12個,4​80元/盒。



過節期間的最低訂量是一盒,過了秋節最低訂量就恢復成五盒;若要宅配則需加上運費 (依訂量 150, 190, 240元不等),離廚房近的朋友們,我們也可以親送。訂購詳情或特殊需求,就請用郵件聯繫:bach.bwv988@yahoo.com.tw 謝謝大家的支持!



ps.寫完這則廣告,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死愛錢的商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