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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2日 星期六

謝幕曲





小朋友畢業兩天了,大概也玩瘋了吧!倒是我上班、下班、上洗手間經過空蕩蕩的教室時,還真有那麼一點兒不習慣。



我走進教室,看著已經清空的置物櫃、抽屜,擦得乾淨發亮的黑板……唉,一個沒有學生的教室,老師再厲害,也變不出把戲的。有時候所謂「傷離別」,都發生在那樣一個無以名之的當下。教室空了、黑板空了、櫃子抽屜都空了,老師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大塊。



但我還是得打起精神:下週五出發飛往德國之前,我唯一要集中火力忙碌之事,就是把畢業光碟做好。這光碟裡頭部分內容,是他們努力了一個學期電腦課「網頁製作」的成果,雖然操作技巧尚不成熟,卻極有紀念意義。











客廳沙發上,右邊那隻戴著「粉紅領巾」的史奴比布偶,是小朋友「集資」送我的禮物(左邊那隻更大的,是家裡原就有的)。我在畢業前曾聲明:不要送我鮮花、不要送我禮物,如果真要送,一張小卡片即可。因為我覺得禮物和花都太貴了,那些畢業花束,動輒五百、一千起跳,何不省起來買書、買文具呢?但家長告訴我,孩子們是透過種種關係,詳加計劃、收錢、秘密運送到校,才有了這隻對他們來說頗巨大,也頗貴重的玩偶,要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收下。既然如此,我當然只能收下,只是我在想,我喜歡史奴比這件事,真不知以後該不該透露出去……



除了玩偶,我比較高興的其實是這幾張卡片。高興甚麼呢?我很高興這上頭一個錯字都沒有──你大概想說,我這個當老師的是瘋了嗎,收卡片還犯職業病?不是的,這是因為小孩都知道我平常在乎錯別字,所以看得出來這些卡片上但凡有「塗改」的痕跡,都是經過班上特定小朋友「檢查」出來,並要求改正,最後才「定稿」送到我手上來的。現在你知道了:我高興的,是他們不想讓我看到錯字那背後的一份心意。其實這些小鬼還真傻,老師哪有這麼挑剔?一張沒有錯字的卡片,看起來就不像他們啦!呵呵~~











來說說畢業典禮。在這場典禮上,我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幫六年級直笛隊伴奏彈鋼琴,另一個則是臨別叮嚀的致詞。前者還好,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吹笛高手,我們一起練了兩三次,默契還不錯;後者,從寫稿、練習──練習如何將眼淚止住、練習如何一面哽咽,一面唸完──直到上台,的確把我給難倒了。所幸後來我的表現尚可,沒有因為哭得太誇張而失態。記得典禮前一晚,我試唸給夥計聽,他竟笑說:「你寫的這是啥米碗糕啊?這麼成熟,無人聽有啦!」事實證明,我非但咬字正確,台下的觀眾更是屏氣凝神、耳朵清明,我還幾度瞄到有人拭淚──看來整體接受度應該還可以啦,呵呵~~講完之後,如釋重負,這跟平常嘮叨罵人的難度,的確很不相同啊!我把講稿原文收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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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叮嚀原稿:



台下31個畢業生,有8個,我帶了4年,有16個,我帶過2年,另外7個,雖然我沒有擔任你的導師,但在課後輔導、直笛隊,或者其它的團體課裡,老師都曾教過你,對你一樣非常熟悉。在文山,大概不會再有哪一屆畢業班,和我的關係如此緊密。



儘管如此,今天並不是一個專屬於我,或專屬於你們的場合,老師希望你們要記得,並感謝學校裡曾經教過你的老師們:一、二年級的蔡老師、怡欣老師;三、四年級的森源老師;五、六年級的許老師、蕭老師、靜宜老師;還有一路陪著你們成長的校長、兩位主任,和許多科任老師。當然,平日辛苦養育你、照顧你的父母與家人,更是你要永遠心存感激的。



你們剛入學的第二個學期,就因為學校重建,搬到活動中心上課,學校也因此分成了兩邊。那兩年,我們一起度過文山最辛苦的時刻。後來,我先陪四年級回到學校本部上課,記得每當月考或競賽之後,我都會拿著獎狀、騎著腳踏車,到活動中心去頒獎;那時你們是二年級,每一回去頒獎,我總是告訴你們:「聖誕老公公又來了!」因為我帶來了許多獎金、紅包袋,而你們也總是大聲而高興的回應我。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記得這件小事。也許這六年來,在你的腦海中,也有許多像這樣值得記憶的、美好的事,而這些,常常就成為我們生活裡最美的部分,在心中永遠的留了下來。



老師要謝謝每一個畢業生,讓我有這樣的機會、這樣長的時間,跟你朝夕相處,
認識你、教導你。從每個人的身上,我體會到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還需要好好努力,才能將每個學生都帶好。對我來說,你們都是我的小菩薩,磨練我、引導我,讓我一步步完成上天賦予的使命。在這其中,我要特別感謝的是宜芸。謝謝校長、謝謝宜芸的爸爸、媽媽,願意放心的把她交給我照顧。以前我曾問過蔡老師,要是宜芸不聽話、惹老師生氣,該怎麼辦?蔡老師笑說:「你看著她微笑,疼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生氣啊!」的確,這四年來,雖然我只會抱她尿尿、餵她吃飯,正經的沒教會她甚麼,但她卻總是給我微笑、給我力量,教我要怎麼心平氣和,當一個充滿耐心的老師。所以,我要深深謝謝宜芸,給了老師這樣一份特別的禮物,讓我的教書生涯受用無窮。



我是一個平常很愛嘮叨的老師,該說、該講、該叮嚀的,其實平常已經說了很多。你們知道嗎?比起田宜芸,在座的每個畢業生,你們好手、好腳,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廣大的空間與未來,值得好好努力、盡情發揮。如果說老師對你還有甚麼期待,我想,每個人的學習歷程都還很長,希望你們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做一個誠實、正直,以及腳踏實地的人。衷心祝福你們!















講稿ok,講話ok,情緒ok,台風ok,服裝皮鞋等花我大把銀子的行頭也ok,大概唯一獲得的惡評,是鼻尖上那付老花眼鏡,的確是戴得過低了!哈哈~~但我也沒辦法,是真到了視茫茫、髮蒼蒼的年紀了。總之,這項六年級導師最艱鉅的任務,就這樣完成了,真是上帝保佑。



完成「畢業典禮」這件重要的事之後,那種如釋重負,除了臨別叮嚀的致詞安全過關,可能更多來自於責任的交付。從今天開始,我不再需要煩惱這個不乖、那個功課隨便寫,哪個出言不遜、哪個又乖張不羈,往後,自然有人要接續我的工作,繼續煩惱你、擔憂你。你的行為、你的功課、你的健康,再不是我想煩惱,就能煩惱,也再不是我看不下去,就能想辦法解決的了。



但話說回來,我們之間的師生緣份,果真是這樣容易與輕鬆嗎?一日為師,這個孩子往後是好、是壞、是平安健康、是落魄與不幸,都將永遠牽動著老師的心,那種隱形的責任勢將時刻伴隨,一刻不停啊!但終究怎麼樣呢?我們都要往前走,但願你真的記住老師的叮嚀: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做一個誠實、正直,以及腳踏實地的人。至於此刻,是該記得、該遺忘、該感激、該原諒、該謝幕,也該深深鞠躬退場了。



這是老師的謝幕曲,獻上我衷心的祝福,給我最親愛的孩子們!
























2013年6月14日 星期五

四年一覺





這一個月來,工作的忙碌到達頂峰:白天趕課忙畢業考、準備畢業典禮的細節;晚上加班做電子校刊、回家後繼續到廚房幫夥計的忙;加上假日裡改不完的作業、出考卷……整個人,著實是累翻、累壞了。



每天忙完開車回家時,可能在雨中、也許是在車燈與飛蛾的邂逅裡,聽著李希特彈英國組曲、平均律,腦子還繼續動著:校刊裡自己的文章該如何寫、畢業典禮上臨別叮嚀的致詞要怎麼講……還好只要有了念頭,下筆成文對我從來不是件難事兒,利用幾個晨讀與午休,便完成了這些事。比較心虛的倒是兩週後飛往德國旅行的瑣事,一點兒也沒進展。



李希特的琴音裡,我恍惚進入槐安國駙馬爺淳于棼的南柯一夢,看那半生榮華轉眼成空;又想到杜牧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此時心裡除了悵然,可能還真帶點兒淡淡的、責任將了的喜悅。這是我的人生,我的工作與學生,這是我聞黃粱已熟、告別夢境的「四年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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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一覺》──寫給文山國小53屆畢業生




2009年夏天,無情的八八水災剛過,我的人生走入了不惑之年。完成了「單車環德」的夢想 、從德國回來後,我接下這個「四年後」的「畢業班」,成為你們三年級的級任導師。那是我在文山的第十個年頭,如同以往,我以為自己又接了一個中年級的班級,要把你們從低年級的稚嫩,好好調教成兩年後可以交給別的老師的、凡事像樣兒的高年級學生。殊不知這個班,一帶竟這樣一路帶到了畢業!







回想初帶你們那一年,我們似乎都特別忙碌:你們甫從社區活動中心遷回校本部上課,新校園、新老師,一切尚在適應中;而我,則正要為秋天將到來的「五十週年校慶」而忙碌。為了編輯這本頗費心神的「五十週年校慶特刊」,開學後兩個月,我幾乎日日早出晚歸,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即便如此,接手一個新班級的各種繁瑣級務,依然讓我在校慶籌備工作之外,為你們的學習準備焦頭爛額。校慶過後的下學期,我終於因為過於疲憊,身體與心理都出現嚴重失衡。



你們升四年級那個夏天,我把做了九年的「教學組長」工作,交給了蔡老師,我心想:終於有一個暑假,可以好好休息;終於能全心全力,看顧好我的班級──而這,才是我做一個老師,真正想著力之事。誰想得到,接手學校的「網站」工作後,我卻比以往擔任教學組長時更忙碌了:改不完的網頁、做不完的成果網站、日日例行的更新工作……當然,還得再加上已升上四年級的你們!我想,這輩子當老師一天,我要能跟其他老師一樣準時上下班,過得愜意又輕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但說也奇怪,帶你們兩年,工作壓力大得喘不過氣,我居然發現自己長年在許多個性上的缺陷與尖銳的稜角,正慢慢得到重組與調整。我想,是因為不再擔任教學組長,不需要日日被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的行政工作束縛與折磨嗎?再細想:這些改變,其實更多是來自宜芸。是的,宜芸。正是因為我的多重障礙學生田宜芸,讓我的思考與生活,和從前大大不同!接你們三年級之前,我曾私下問過蔡老師:「要是以後宜芸上課不聽話、惹老師生氣,該怎麼辦?」蔡老師笑說:「你每天看著她對你微笑,疼她、愛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生氣啊!」的確,這四年來,雖然我每天只會抱她尿尿、餵她吃飯,正經的沒教會她甚麼,但宜芸卻總是給我微笑、給我力量,教我要怎麼平心靜氣、充滿耐心,教我如何當一個與眾不同、韌性十足的好老師。所以,我要深深謝謝宜芸,給了我這樣一份特別的禮物,讓我的教書生涯受用無窮。



結束中年級的日子,原以為終於「鍛鍊」好,要把你們交給五年級的老師了;沒想到在你們四年級升五年級的六月份,校長希望我能繼續帶這個班到畢業。帶高年級,其實是我從師範學院畢業、從事教職之後,一心想擔任的工作;但畢竟中年級一帶十幾年,別說授課的學科都得重新準備,如何拿捏一個高年級孩子心理的成長與轉變,更是我深感畏懼的。但我又想,如果能把宜芸帶到畢業,不是很好嗎?宜芸長得更大了、體重更重了,她的爸爸媽媽為了照顧她、幫她復健,沒有一天不是累得腰酸背痛。帶她如廁、餵她吃飯、陪她說說笑話吹吹風,這些工作我 早已駕輕就熟;如果在學校,我能多分擔一點,回家後爸爸媽媽應該能輕鬆點兒;而在學校,也不要因為升了一個年級、換了一個老師,讓雙方都得重新適應, 這不是很好嗎?







就這樣,開始了你們五年級的生活。可能是日漸加重的功課壓力,加上我對這個「高年級導師」位置的戒慎恐懼,每天的上課對我而言,都像是打仗──早上打不完的,下午繼續拼;下午無法教會、學好的,放學後再繼續。記不得有多少個冬日傍晚,天暗了、人倦了、心也累了,老師載著你們回家,在車上,明明知道你們的心裡,還為剛剛數學演算的失誤與老師嚴厲的責備心情低落,我卻還是把握機會,沿路講道理,直到你們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我的車。但你們不會知道的是:在星星與飛蛾伴著老師開車回家,看著你們的背景漸行漸遠的一路上,我經常因為剛剛責備你的話太重、太急,因為怕傷了你的心、打擊了你的自信,而邊開車、邊自責掉淚。但我總告訴自己:沒關係,我們又往前進步了一點點,只要每天一點點、每天一點點,這一點點加上那一點點,一點一點,只要我不放棄,你們總會追上來的!







就在一切漸入佳境、老師漸漸找回當一個「高年級導師」的節奏,而你們也升上六年級之時,我的身體終於不聽使喚地生病了。開學第一週的週四清晨,我照例提早在六點四十分到校,但間歇性的腹痛及強烈的暈眩,卻讓我怎麼也坐不正、直不起身子。當我正盤算著待會兒該怎麼勉強撐住這一整天滿滿的課,猶 豫著該如何度過這痛苦的一天比較「省力」時,廖主任命令我必須馬上回家,並立即到大醫院就診。我彷彿也意識到,這回病倒,大概並非單純腹痛;於是請朋友載我到台中榮總,徹底地做了檢查。在往台中的路上,我終於無法忍住劇烈疼痛,蜷著身子坐在駕駛座旁,把肚子裡的食物、胃酸,一股腦兒的全吐了出來!



超越平日忍痛的極限,我狼狽地一邊吐、一邊哭,直到醫院。經過後續長達一個多月的檢查與回診,才發現是腎臟結石,必須開刀處理。於是,醫生安排在國慶日前後住院開刀,我也因此有了生平第一次的「手術房經驗」。還記得躺在術後的恢復室裡,半身的麻醉尚未恢復,我用手拍著毫無知覺的大腿,有那麼一個時刻,我驚訝的發現:天啊,我早已不再是我,我連腳都抬不起來、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掌控,遑論照顧一整個班級的學生!於是,住院前我半帶點兒興奮,一心想準備好好體驗「住院」點滴、並趁此好好「休息」的心情,完全被術後的疼痛折磨殆盡──那痛,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以後我該多喝水、多休息,不能逞強、不能工作超時、不能過度勞累……可是,看著你們比五年級更繁重的功課,我實在無法以生病當作放鬆的理由,於是,又開始了一連串在功課上與你們的奮鬥與周旋。你們好累:算數學算得好累、背單字背得好累、寫功課寫得好累;我也好累:教你們教得好累、氣你們氣得好累、上每一天班都好疲憊──但終究怎麼樣呢?無情的時間,是完全不等人的,就這樣,門上的畢業計數一天天倒數著,終於一天天走到了鳳凰花開的畢業時節。







古人有「南柯一夢」,說淳于棼因為酒醉睡著後,夢到自己成為槐安國的駙馬爺。後來國王派他治理南柯郡,他做了二十年太守,政績卓著頗得百姓頌揚。但最後,淳于棼屢打敗仗、妻子病重而死……一連串串的失意逼得國王解其官職,將他遣送回鄉。一日,正當淳于棼百無聊賴之際,突然傳來一陣蒸黃粱的香味,他夢醒了,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睡了一覺,夢裡那半生榮華,不過是一、兩個時辰內的事兒。



我知道帶你們這四年,並非我的「黃粱一夢」──你們曾這樣循規蹈矩、踏踏實實的學習著;而我也曾日復一日,這樣實實在在、臨淵履薄地努力過。然而話說回來,這四年於我們,卻真如一場夢,因為我們都知道:它就將走到終點,時間不會再為我們停留。我感謝每一個教過的孩子:表面上我是你們的老師,事實上,你們教給我的卻更好、更多,你們豐富了我單調的生命,讓我滿足、自得而驕傲,更讓我能終生回味。唐朝詩人杜牧說他「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教導你們,非為我任何錢財與名聲;但你們知道嗎?我真希望自己這「四年一夢」,永遠不要有醒來的一天。



衷心祝福你們,每一個我最親愛的孩子!
















2013年3月2日 星期六

塔塔加之春





好一個風和日麗的和平紀念日,和夥計帶著學生到塔塔加爬山。



在我們心裡,蘭陽平原、花東海岸、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是台灣最美、最令人感到驕傲的地方。高山上的嘉明湖我們還無緣拜訪,阿里山、花東海岸中國客太多,蘭陽平原距離我們又太遠;所以,累了的時候,我們總會第一個想到台21線,新中橫公路上的塔塔加。



很藍的天,很放鬆的心,在高山上、深林裡,一切是這樣淡淡的、慢慢的,時間也好好的就停在那兒了。















我帶了三個六年級的小男生,夥計則帶了外甥女,一個四年級的胖胖小女生。對六年級的小男生來說,陡峭的山路正好訓練體力,把平日過剩的精力好好地消耗一番;但對四年級的小女孩兒,陡峭崎嶇的羊腸小徑,這山路,的確是太累人了。


在高山上端詳光線的變化,是很棒的享受:迎光面的山坡草木崢嶸、鬱鬱蒼蒼,向著風的山坡則顯得綠樹寥寥、野草遒勁,自然的分野清晰明朗,溫潤與蒼涼異趣,卻每一眼都是風景。我看不出來哪一座是玉山主峰,哪一座又是南峰、北峰?當山嵐迅速掩蓋群山,或者陽光倏地讓山頭重現光明,對我來說,它們都一樣雄偉,一樣壯觀。



不過小朋友們注意的,是零食一包包都因為壓力膨脹了,還有,它們到底甚麼時候會撐不住高山上的壓力而脹破?最後,果然零食是一包跟著一包地爆掉了,這讓所有的小孩兒一路上大樂!而在這頗耗費體力的山路上,只見小女生一路氣喘吁吁,三個男生則一路怪叫、追逐、搞笑,好像這裡才是他們的家。















冬春之交的高山頂上,草地還在休息,任何遊客的踩踏,都是多餘的叨擾。不過,帶小孩到山上來,倒是很酷的一件事。現在的小孩,平常花太多時間在電視、網路與電玩,不上一趟高山,很難知道雲、嵐和霧到底有甚麼差別;而辛苦地用盡自己的意志力,征服一段又一段陡坡,想必手上的零食嚐起來才更美味。真可惜我無法帶班上每一個孩子上山來,這趟山路,對他們來說,會有許多眼見不到的積極意義。



考慮時間與小朋友們的體力,我們沒有繞到最遠的「鹿林山」,只走中間小圈的「麟趾山步道」。山路上許多景點,讓我和夥計想起 2006 年夏天拜訪過的奧地利冬運城市茵斯布魯克(Innsbruck):不同的高山頂上,空氣卻是一樣乾淨清新,一樣的冷冽潔淨;只是,台灣的高山更貼近我們,也似乎讓人感覺更有個性、更顯挺拔。當陽光下的綠樹青草還未盡現溫柔,一大片烏雲飄過來、山嵐迅速佔領山頭,回頭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家都讀過蘇東坡「只緣身在此山中」那首寫廬山的詩,他另有一首題為「登雲龍山」的詩,更直白的寫出心中的自在與登山之樂:


醉中走上黃茅岡,

滿岡亂石如群羊。

岡頭醉倒石作床,

仰看白雲天茫茫。

歌聲落谷秋風長,

路人舉首東南望,

拍手大笑使君狂。



小男生們的確精力充沛地一路大叫、大笑,還不時對著山崖底下亂丟碎石子,在某些險峻的路段,這動作看起來頗危險。太誇張的動作我會回到老師的身分喝令制止,但大多數時候,只要不危及安全,也就由他們去瘋去玩。但顯然現在的孩子太少有機會真正沉浸在自然裡,書本與資訊科技的確漸漸養出了他們不知天高地厚的愚劣性。當我們在學校、在家庭,如火如荼地灌輸孩子太多書本能給的知識時,這些無法造就正向思考的後果,已經無可遏抑地一點一點成形。



















你很難在這樣短暫與自然相擁的時間裡,教給孩子甚麼,有時是教了也留不住。徐志摩寫於 1930 年的詩:


我仰望群山的蒼老,

他們不說一句話。

陽光渺出我的渺,

小草在我腳下。

我一人停在路隅,

傾聽空谷的松籟;

青天裡有白雲盤踞——

轉瞬間忽又不在。



他們當然不需要、也沒有能力體會詩人面對蒼老群山時,所感知的個人渺小──縱使能感知「個人渺小」,只是一個在生命與美感教育裡小小的點。但我帶著身為人師的職業病,總想在路途中跟孩子說點兒甚麼:在山路上怪叫怪笑丟石頭吃零食,也許很愜意,但好不容易親近了群山,有機會的話,要能從與大自然的交流裡,體會一些甚麼,否則,這裡就永遠不會是你想再來、想再回頭看看的地方。



回過頭來檢視一般孩子的家庭生活,的確,那些有意義的生命與美感教育,並沒有在家庭裡生根:以我所任教的社區來看,爸爸媽媽最多帶他們逛逛夜市、遊樂園,好一點兒的,或許玩玩夙負盛名的景點。殊不知大部分的地方,只是提供了一個脫離家庭現場的場域,換了背景,卻玩不出對週遭世界必要的感知。這是很可惜的,但我實在無能為力。夥計總責怪我,不該把屬於自己的假日,全給了小朋友,又是帶他們騎車,又是逛書店、爬山到處玩,但是當一個老師體會到某些在教育上可著力的點,必須離開教室現場,平日又做不到時,自己的假日當然只能犧牲。



















再要不了多久,這些學生就要上國中了。六年級下學期,一個班帶了四年,師生默契是好到那種使個兇狠眼色,班上氣氛就會立刻凝結的地步。當然我也不是一直惡狠狠的,昨天一個平常粗心的小男生,竟自動的把我遺忘在洗手台上的水杯拿到我桌上,看來惡狠狠的老師,偶爾還是會被學生關心。但除了一個班級經營的順暢,我想,一個教了孩子四年的老師,總要多有一點孩子的家庭裡,無法正向提供的價值吧,這些,於我卻總感覺飄渺虛無。



下山的時候,夥計問:這些學生以後會記得小時候,老師曾帶他們來爬這種將近三千公尺的高山嗎?我說,應該不會記得吧──我的回答中,似乎充滿一種老師不會被記得的無奈。不過說真的,我倒很期待這是一顆在他們心中種下的種子,但你也知道,這種子何時要發芽、何時要長成一棵大樹,大半當時撒下種子的老師如我,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

大導演之夢





最近,我戴上了老花眼鏡。



這件事情讓我有一點兒沮喪。從小,我有側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許多書都是「躺」著讀完的──那可能是大部頭的小說紅樓夢,可能是斯文‧赫定的東亞探險記,或者王爾德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的各色劇本。躺著讀,不管任何時間──無聊的夏日午後、漫長的新春年假,或者每日睡前疲憊之餘、短短二十分鐘的心靈沉澱,總之,那是我生命中莫大的樂趣。



如今,我失去這份閱讀之樂:當我躺著,用慣常的姿勢、角度,手上的書已是一片模糊;試著隻手把書拿遠點兒嘛,撐不了幾分鐘,持書之手便痠不可遏;索性戴上老花眼鏡吧,卻不管側左、側右,都怕把眼鏡壓壞。所以沒輒了,我永遠不能再享受側躺讀書之樂;對我來說,這種折磨跟發胖的身材一樣,是上帝對中年人最嚴厲的懲罰!







但我想,或許情況還沒那麼糟:在《祭十二郎文》裡頭,韓愈說:「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這樣看來,我應該算是幸運的,至少在眼鏡尚未發明的唐朝,韓愈有大半個人生,不管站著、坐著或躺著,都難以清楚地閱讀書中乾坤,難怪他老要哀嘆自己體力不濟,垂垂將老。但情況可能也是糟的:我才過四十歲,雙眼便花成這樣,在不想要雷射治療的前提下,往後即便不躺著看書,當我規矩地坐著、站著,那視茫茫的蒼老之感,仍然如影隨形。



眼睛提早老化,當然是有原因的。這原因,並非我側躺成習、貪戀黃金屋裡的一切而忘返;而是,最近這兩、三年來,我每天必須跟忙不完的學校網管工作周旋,加上日日有改不完的作業所致。當過多的勞務壓縮在我有限的時間內,雙目不再清明,便是遲早且必然的事了。











閃爍的電腦螢幕的確害我不淺。每天我固定得在學校主機前進行更新網頁,短則四、五十分鐘,長則數小時。最痛苦的是,只要有教育主管單位對學校的成果考評,規定要先從線上進行,我就得幫主管各業務的同仁將網頁一一製作出來,以便參加評比。這評比結果若好,可能再往上比;若差,也許主管單位會親自到校來複評找碴,是個輕忽不得的工作。至於每年學校的電子校刊發行前,為了編排與校稿加班到夜深,眼力之傷就更不在話下。這些工作對我眼睛的荼毒,日積月累,進而一點、一點地,讓我的靈魂之窗失了焦。



至於手上這個畢業班,有一半的孩子,我是從他們三年級就開始帶的;如果這樣算,四年、八個學期,如今時間已過了八分之七。從當時他們小二升小三,一群個頭小小、大概到我肚子左右高度的小蘿蔔頭兒,現在已經有人比我高了──就在他們一吋吋長大、從小孩兒變成小大人的過程裡,我的眼睛也因為改作業、出考卷、設計學習單,一點一點地模糊了焦距,和日日與電腦螢幕為伍同樣的下場。











歲月無情──像我常跟家長講的:要珍惜每天跟孩子拉扯、磨合的歷程,等哪天這些拉距都不再發生,孩子也就長大、讓你就算想管也管不著了。歲月無情──不只對家長、對學生,我的身體、我的眼睛,在一天天、一次次的過度使用中,露出了疲態,他們透過許多方式告訴我:主人要珍重,我們能如此般戮力效勞的時日或許不多了。











我當然不會不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但事實是,青山之柴正毫無計畫地,快速而大量的燃燒著。我印象特別深刻與最悲情的,是冬天騎單車上下班:你知道,冬天天亮得晚、暗得早,清晨五點半和夥計吃完早餐,我在六點鐘準時「摸黑」騎單車出門。到了學校早早就緒,等待一天的戰鬥生活,這時才見同事們一一出現。傍晚四點放學後,我照例留下班上大部分的孩子寫功課,這時只見同事一個個向我道別,直到五點半天暗得不得不結束眼前一切,我再度騎上單車,「摸黑」上路,這時夥計早已在家等候我晚餐多時。



像小說家陳雪最近一本書,寫她和她的「早餐人」種種生活瑣事。夥計,是我的「早餐人」,同時也是我的「晚餐人」。他常問我:「全台灣有幾個老師跟你一樣?」,或者:「你們學校會有老師跟你一樣嗎?」最近他更理直氣壯的問我:「只剩一個學期,別再留學生了吧?再留,也救不回來啊!」我確實無言以對,只能每回鴕鳥心態、千篇一律地應著:「就是要努力救救看啊!不然幹嘛來當老師?若跟大家一樣,那就不是我了,難道你希望我跟大家都一樣嗎?」「對!我希望!」身兼我「早餐人」及「晚餐人」的夥計,總是爽朗半帶點兒氣憤地這樣回答。











我自己倒很有幽默感,很能詩意地體會這種僧侶似的清苦生活。清晨,當我坐在教室,看著同事一個個魚貫進入學校、行經我的走廊,與我道早安;傍晚,又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校園,經我班上走廊走向停車場,我很有一種當「電影導演」的快感。你知道,那是一種電影蒙太奇,你讓燈亮、燈暗,你讓人進、人出,你讓風景拉進、拉遠,或就直接定格了……這全因為你就坐在導演椅子上,主導這場充滿詩意的千古史詩鉅片。



當我這樣自顧自地當起導演,生活,就變得一點兒都不急了;我只是對家裡這位「早晚餐人」深感抱歉,他不在電影裡,卻是個辛苦地、得一一幫我收拾各項細軟的場務人員,而你也知道,導演面對拍攝現場的不順心,常是會有壞脾氣的。當這壞脾氣,從片場帶回家中,氣的就不只是導演一個人了。











言歸正傳。和這班孩子相處的日子,剩下最後一個學期,那是百日不到的光陰。為了製作畢業紀念光碟,我把他們留存在學校網站裡的照片,一張一張仔細挑選、過濾、裁剪,拼成一幅一幅隨時光流動的詩意幻影。看著每一張照片裡,從比幼稚園大班大上一點兒的大娃娃,到現在眉宇之間散發英氣的準青少年,歲月的痕跡全寫上青春的臉龐。



初帶他們那一年九月,我剛從德國騎車歸來,當時充其量可以算是充滿拼勁的壯年;四年過去了,我常問自己:我還有勇氣、力氣,還能再來一趟異國單車之旅嗎?旅行途中,那些因為好強與執著,一路累積的電力,在這一千多個日子裡,悄悄化成了帶領他們長大的動力。如今,近關情怯,又似是氣力用盡,在這帶點兒悲涼的壯年之末,我得孤獨地提早品嚐初老的滋味;然而,眼前這些童顏,才正要展開精彩的生命旅程。











長年帶中年級,我其實已不太知曉十一、二歲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心理變化。所以,睽違十幾年再帶高年級,我的確常在與孩子心理周旋時,吃足苦頭。仗著對他們中年級的了解,我的班級總是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凡事老師說了算;但我永遠難以拿捏的是,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下,一個又一個應對老師的新點子,卻是日日暗潮洶湧、層出不窮,排山倒海向我襲來。我是他們眼中,全校最「機車」的老師;除了抱怨,他們更會以「地獄過來人」的身分諄諄告誡家裡的弟弟妹妹:等哪天你被「他」教到,就死定了!



這個時代的老師,要抗衡的,早已不只是孩子的惰性。整個社會功利而歧異的價值、許多無法以身作則的年輕父母、網路與視聽科技取代精神層面的生活模式,那是,不管老師再怎麼用盡全力,都注定會是拔河紅線一端的輸家。但悲哀的是,站上了拔河場,你不得不使盡力氣往後躺、用力拉,即使知道勝算渺茫。當然,教育的場域裡,不會只是這樣無助灰暗,生活裡還是充滿許多雋永美麗的片段,足以安慰人心;否則,眼前的漫漫長路,該如何走下去?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這個導演該怎麼調整呢?這對我是個很好的問題。



我想,首先,我會把步調慢下來:一場長達四年的史詩鉅片,我得慢慢拍,不能心急。「不能心急」的意思是,為了成就一幕幕如史詩般的畫面,我得有耐心地訓練我的演員,一步步地,我來導、他們來演,不心急地慢慢將演員們的演技一一磨練好。其次,我要更懂得欣賞我的演員們潛在的特質:就算他們的演技,實在無法順利調整,我也得學習因勢利導,發揮他們個別的長處,就算因此需要調整劇本、配合演出,也該將它視為一種轉機,而非危機。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要對我的「早晚餐人」好一點。好好地、從容地吃完早餐,再上路;悠閒地、慢條斯理地準備晚餐;而除了吃飯,我要花一點時間聊聊夥計這一天在廚房裡的運作,聊聊我們花園裡的「藍莓芭樂」,聊聊魚缸裡的熱帶魚是否能順利撐過這一波寒流。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要多看看青綠的遠山、多喝點兒水,我不想提早架上老花眼鏡,更不想體驗開刀房裡麻醉過後痛楚的軀體……



但我想,時間是回不去了,所以,當你偶爾有機會看到我又架著老花眼鏡,為眼前這一群、那一群小蘿蔔頭忙得不可開交時,請提醒我:大導演,該起身喝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