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4日 星期五
四年一覺
這一個月來,工作的忙碌到達頂峰:白天趕課忙畢業考、準備畢業典禮的細節;晚上加班做電子校刊、回家後繼續到廚房幫夥計的忙;加上假日裡改不完的作業、出考卷……整個人,著實是累翻、累壞了。
每天忙完開車回家時,可能在雨中、也許是在車燈與飛蛾的邂逅裡,聽著李希特彈英國組曲、平均律,腦子還繼續動著:校刊裡自己的文章該如何寫、畢業典禮上臨別叮嚀的致詞要怎麼講……還好只要有了念頭,下筆成文對我從來不是件難事兒,利用幾個晨讀與午休,便完成了這些事。比較心虛的倒是兩週後飛往德國旅行的瑣事,一點兒也沒進展。
李希特的琴音裡,我恍惚進入槐安國駙馬爺淳于棼的南柯一夢,看那半生榮華轉眼成空;又想到杜牧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此時心裡除了悵然,可能還真帶點兒淡淡的、責任將了的喜悅。這是我的人生,我的工作與學生,這是我聞黃粱已熟、告別夢境的「四年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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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一覺》──寫給文山國小53屆畢業生
2009年夏天,無情的八八水災剛過,我的人生走入了不惑之年。完成了「單車環德」的夢想 、從德國回來後,我接下這個「四年後」的「畢業班」,成為你們三年級的級任導師。那是我在文山的第十個年頭,如同以往,我以為自己又接了一個中年級的班級,要把你們從低年級的稚嫩,好好調教成兩年後可以交給別的老師的、凡事像樣兒的高年級學生。殊不知這個班,一帶竟這樣一路帶到了畢業!
回想初帶你們那一年,我們似乎都特別忙碌:你們甫從社區活動中心遷回校本部上課,新校園、新老師,一切尚在適應中;而我,則正要為秋天將到來的「五十週年校慶」而忙碌。為了編輯這本頗費心神的「五十週年校慶特刊」,開學後兩個月,我幾乎日日早出晚歸,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即便如此,接手一個新班級的各種繁瑣級務,依然讓我在校慶籌備工作之外,為你們的學習準備焦頭爛額。校慶過後的下學期,我終於因為過於疲憊,身體與心理都出現嚴重失衡。
你們升四年級那個夏天,我把做了九年的「教學組長」工作,交給了蔡老師,我心想:終於有一個暑假,可以好好休息;終於能全心全力,看顧好我的班級──而這,才是我做一個老師,真正想著力之事。誰想得到,接手學校的「網站」工作後,我卻比以往擔任教學組長時更忙碌了:改不完的網頁、做不完的成果網站、日日例行的更新工作……當然,還得再加上已升上四年級的你們!我想,這輩子當老師一天,我要能跟其他老師一樣準時上下班,過得愜意又輕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但說也奇怪,帶你們兩年,工作壓力大得喘不過氣,我居然發現自己長年在許多個性上的缺陷與尖銳的稜角,正慢慢得到重組與調整。我想,是因為不再擔任教學組長,不需要日日被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的行政工作束縛與折磨嗎?再細想:這些改變,其實更多是來自宜芸。是的,宜芸。正是因為我的多重障礙學生田宜芸,讓我的思考與生活,和從前大大不同!接你們三年級之前,我曾私下問過蔡老師:「要是以後宜芸上課不聽話、惹老師生氣,該怎麼辦?」蔡老師笑說:「你每天看著她對你微笑,疼她、愛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生氣啊!」的確,這四年來,雖然我每天只會抱她尿尿、餵她吃飯,正經的沒教會她甚麼,但宜芸卻總是給我微笑、給我力量,教我要怎麼平心靜氣、充滿耐心,教我如何當一個與眾不同、韌性十足的好老師。所以,我要深深謝謝宜芸,給了我這樣一份特別的禮物,讓我的教書生涯受用無窮。
結束中年級的日子,原以為終於「鍛鍊」好,要把你們交給五年級的老師了;沒想到在你們四年級升五年級的六月份,校長希望我能繼續帶這個班到畢業。帶高年級,其實是我從師範學院畢業、從事教職之後,一心想擔任的工作;但畢竟中年級一帶十幾年,別說授課的學科都得重新準備,如何拿捏一個高年級孩子心理的成長與轉變,更是我深感畏懼的。但我又想,如果能把宜芸帶到畢業,不是很好嗎?宜芸長得更大了、體重更重了,她的爸爸媽媽為了照顧她、幫她復健,沒有一天不是累得腰酸背痛。帶她如廁、餵她吃飯、陪她說說笑話吹吹風,這些工作我 早已駕輕就熟;如果在學校,我能多分擔一點,回家後爸爸媽媽應該能輕鬆點兒;而在學校,也不要因為升了一個年級、換了一個老師,讓雙方都得重新適應, 這不是很好嗎?
就這樣,開始了你們五年級的生活。可能是日漸加重的功課壓力,加上我對這個「高年級導師」位置的戒慎恐懼,每天的上課對我而言,都像是打仗──早上打不完的,下午繼續拼;下午無法教會、學好的,放學後再繼續。記不得有多少個冬日傍晚,天暗了、人倦了、心也累了,老師載著你們回家,在車上,明明知道你們的心裡,還為剛剛數學演算的失誤與老師嚴厲的責備心情低落,我卻還是把握機會,沿路講道理,直到你們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我的車。但你們不會知道的是:在星星與飛蛾伴著老師開車回家,看著你們的背景漸行漸遠的一路上,我經常因為剛剛責備你的話太重、太急,因為怕傷了你的心、打擊了你的自信,而邊開車、邊自責掉淚。但我總告訴自己:沒關係,我們又往前進步了一點點,只要每天一點點、每天一點點,這一點點加上那一點點,一點一點,只要我不放棄,你們總會追上來的!
就在一切漸入佳境、老師漸漸找回當一個「高年級導師」的節奏,而你們也升上六年級之時,我的身體終於不聽使喚地生病了。開學第一週的週四清晨,我照例提早在六點四十分到校,但間歇性的腹痛及強烈的暈眩,卻讓我怎麼也坐不正、直不起身子。當我正盤算著待會兒該怎麼勉強撐住這一整天滿滿的課,猶 豫著該如何度過這痛苦的一天比較「省力」時,廖主任命令我必須馬上回家,並立即到大醫院就診。我彷彿也意識到,這回病倒,大概並非單純腹痛;於是請朋友載我到台中榮總,徹底地做了檢查。在往台中的路上,我終於無法忍住劇烈疼痛,蜷著身子坐在駕駛座旁,把肚子裡的食物、胃酸,一股腦兒的全吐了出來!
超越平日忍痛的極限,我狼狽地一邊吐、一邊哭,直到醫院。經過後續長達一個多月的檢查與回診,才發現是腎臟結石,必須開刀處理。於是,醫生安排在國慶日前後住院開刀,我也因此有了生平第一次的「手術房經驗」。還記得躺在術後的恢復室裡,半身的麻醉尚未恢復,我用手拍著毫無知覺的大腿,有那麼一個時刻,我驚訝的發現:天啊,我早已不再是我,我連腳都抬不起來、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掌控,遑論照顧一整個班級的學生!於是,住院前我半帶點兒興奮,一心想準備好好體驗「住院」點滴、並趁此好好「休息」的心情,完全被術後的疼痛折磨殆盡──那痛,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以後我該多喝水、多休息,不能逞強、不能工作超時、不能過度勞累……可是,看著你們比五年級更繁重的功課,我實在無法以生病當作放鬆的理由,於是,又開始了一連串在功課上與你們的奮鬥與周旋。你們好累:算數學算得好累、背單字背得好累、寫功課寫得好累;我也好累:教你們教得好累、氣你們氣得好累、上每一天班都好疲憊──但終究怎麼樣呢?無情的時間,是完全不等人的,就這樣,門上的畢業計數一天天倒數著,終於一天天走到了鳳凰花開的畢業時節。
古人有「南柯一夢」,說淳于棼因為酒醉睡著後,夢到自己成為槐安國的駙馬爺。後來國王派他治理南柯郡,他做了二十年太守,政績卓著頗得百姓頌揚。但最後,淳于棼屢打敗仗、妻子病重而死……一連串串的失意逼得國王解其官職,將他遣送回鄉。一日,正當淳于棼百無聊賴之際,突然傳來一陣蒸黃粱的香味,他夢醒了,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睡了一覺,夢裡那半生榮華,不過是一、兩個時辰內的事兒。
我知道帶你們這四年,並非我的「黃粱一夢」──你們曾這樣循規蹈矩、踏踏實實的學習著;而我也曾日復一日,這樣實實在在、臨淵履薄地努力過。然而話說回來,這四年於我們,卻真如一場夢,因為我們都知道:它就將走到終點,時間不會再為我們停留。我感謝每一個教過的孩子:表面上我是你們的老師,事實上,你們教給我的卻更好、更多,你們豐富了我單調的生命,讓我滿足、自得而驕傲,更讓我能終生回味。唐朝詩人杜牧說他「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教導你們,非為我任何錢財與名聲;但你們知道嗎?我真希望自己這「四年一夢」,永遠不要有醒來的一天。
衷心祝福你們,每一個我最親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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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照顾身体, 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开心和觉得有意义。和你一样,在加油着。
回覆刪除這篇好棒!我最近聯絡上國小高年級的導師(其實08年的時候低年級時候
回覆刪除的導師也有聯絡到我),才發現我已經畢業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