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餘

話說那萬般無敵英勇豪氣萬千的鄉村小騎士因為被關在烘焙廚房裡打雜兒兼做苦力消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在農曆新年到來的這一刻，鄉村小騎士要帶著愛車重出江湖啦！



新年假期由於到處車多，本不是騎車的好時機，但對方圓五十公里熟門熟路的鄉村小騎士而言，這點兒問題倒容易解決。一個人不運動總有數不盡的理由－－所以，話說回來，若不善用這段時間好好運動，任由年節期間飽食終日、脂肪增生，進而淪落到精神萎靡、坐擁肥肉，後果可千千萬萬不堪設想啊！



所以，還等甚麼呢？上路嚕！







去年底廚房營運之後，每週我僅有的兩天例假日也隨之泡湯；唯一的騎車時間，剩下清晨六點到六點五十這一段寶貴的「上學時間」。不過，時間越接近年節交關、天越苦寒，加上學期末幾波濕冷的寒流助威，往往一星期能有兩天早晨順利騎車上班，就算是撿到的幸福。再者，騎車上班的心情總不似假日時無憂無慮；因此雖然滿身大汗，卻未必能讓身心放鬆。



農曆年前禮盒訂單的忙碌，尤其是學校放寒假之後每天得趕製鳳梨酥，終於在最後一批禮盒出貨之前，讓我重重地病了一場。我的身體平日像條牛，當大冷天裡大家瑟縮著，我還是可以騎車騎得汗流浹背；所以儘管努力回想，似乎記不起自己是否曾因哪一場大病，必須乖乖躺在床上靜養。年前這個體力透支與腸胃炎的雙重夾擊，終於喚醒自己心裡對陽光長久的思念；話說回來，我這個尚未開始賺錢的廚房老闆，必須先學會好好調整自己的腳步，才能帶領我的員工穩當平順地好好走下去啊！







小年夜之前，趕完最後一批禮盒，打起精神，除夕夜回家團聚，當時身子其實還有點兒虛。利用大家午睡的空檔，我整理了一直堆積著的英文單字筆記－－其實每回英文課，老師都會利用機會提示我一些好用的字。每回，我總是隨便的用紙抄寫著，準備有空再來細察並延伸學習，但日子一忙，有時抄寫著也就只是抄寫著了，好不容易逮到這個不會有外人干擾的空檔，才能心無旁鶩、追根究柢地好好整理。



說到單字，年紀越大，頭腦是越發不中用；先別說德文，就是英文，也常常讓人記得力不從心。上回想跟老師解釋一個情境，無奈 cynical 這個字就是想不起來－－非但課堂上想不起來，下課之後整整想了好幾個星期，還是沒有著落；結果，因為偶然看了一集《慾望城市》而「尋獲」這個字，那種如鯁在喉、如刺在背的感覺才在頃刻間消失。整理筆記時，字典裡 cynical 的解釋倒挺有趣：a person who believes that all people act from selfish interests，這字典解釋得中規中矩，卻一針見血－－但願這回我不要再輕易忘記。







回到騎車。平常騎公路車練體力，自然是無暇拍照，也無空間可以帶相機。年初三這天難得騎了登山車、帶了相機，讓我重溫了以前剛騎車時老愛拿傻瓜邊騎邊自拍的往事。我喜歡上面這照片的感覺，冬天午後的陽光下，微風吹來，鄉村小騎士「怡怡如也」。怡怡如也？啊？這是捨米碗糕？話說子路有一天問孔子，要怎麼樣才叫做一個「讀書人」？孔子告訴他，要做到「切切偲偲、怡怡」，才像是一個讀書人。孔老師接著解釋：對朋友要「切切偲偲」，也就是要互相切磋、鼓勵；至於面對兄弟，則要「怡怡如也」，也就是態度和悅、舒暢的樣子。



我以前讀到這個「怡怡如也」，就覺得這樣的態度真是棒極了！只有心中真正寬適，才能和悅舒暢，一點兒都沒有壓力、沒有架子。後來，我發現每回騎車外出，不管自在的休息或和愛車拍照，那態度正是「怡怡如也」－－完全沒有牽掛、競爭，完全地和樂自在、閑適無比。於是我想：如果我可以當一個孔老夫子所說的「讀書人」，那麼，讓我能始終「怡怡如也」的對象，一定就是我的單車。最早我騎著小捷上山下海到處自拍，怡怡如也；後來我帶著小富衝上坡、拼速度，還是樂得怡怡如也；連和小吉在德國旅行，雖然到處遇困難，我的心頭總還是能怡怡如也。







不過新年這幾天騎車，我倒是低估了外頭看似和煦的陽光；穿著背心、長時間以中、低溫烘烤的結果，我的皮膚不幸在冬天裡曬傷了。台灣溫暖的冬天，總讓騎士們外出穿衣覺得尷尬，穿多了恐怕一身汗，穿少了卻容易著涼；至於我，的確是穿少了，但我並非著涼，卻是曬傷了。但我還是很高興，悶悶的一個冬天，終於還是有機會換上背心透透氣，這樣的情景大概會讓住在北部的朋友們感到十分羨慕。



說到穿著，我極不喜歡看到路上的騎士們個個將昂貴豪華的車衣車褲往身上穿，你要知道自行車騎士一身行頭，少說都要五位數起跳。可是，穿起來真舒服嗎？那恐怕未必。很頂尖的自行車選手，儘管衣服貴，卻怎麼穿搭都很自然；入門的騎士們，卻應該以簡單、舒服和安全性為主要考量，不是盲目地穿上昂貴車衣、顯示身價。騎車這麼久了，我的標準衣物只有棉背心（夏天）、長T恤（冬天）和一條短褲；但說實在話，我的肌耐力應該不比那穿著正式又拉風的騎士們差。







過年期間，我最喜歡「年年有餘」這句吉祥話。這或許跟我的閱讀經驗有關－－我覺得通篇《紅樓夢》裡打打鬧鬧，數不盡地浮華張誇，終至絢爛落盡，這些其實只在告訴我們「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道理；這兩句警語我若沒記錯，應該來自第五回太虛幻境裡的門廊對子或判詞，對我來說，那竟是紅樓通書之旨。一個人因為手頭、心頭有了餘裕，一時無法忘卻幸福的滋味；最後落得眼前無路、全盤盡失，落得一回頭凝望、便得幻化成石的命定。



我自己覺得《紅樓夢》最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那不是曹雪芹這半生的語言技巧有多高招、洗鍊，不是他的故事鋪排有多上乘、繁複，也非其筆下的世事如何洞明、人情如何練達可以造就。對我來說，那是哲學與心理學的層面－－《紅樓夢》扣人心弦之處，總在人性反覆拉扯之時。所以你看，「年年有餘」多好！當一年結算一次，年盡總計，算完了，還得以「有餘」；「有餘」可以不交回去，就真是「餘」了、「多」了，而且年年都有，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人要何等辛勤，才能「年年有餘」？天下哪還有比這更好的新年祝福？







在一年之中，能有這樣一個時刻完全靜止下來，生活裡剩下流汗運動、吃飯睡覺、唸書思考，我感到非常幸福。緊接著二月中一開學，恐怕又得日日忙得昏天暗地，直到暑假到來方休。記得前幾天吃完年夜飯，照例獨自開車回家時，聽著傅尼葉憂遠綿長的巴哈無伴奏，我想著：每一年這年夜飯，總像一個訴不盡又說不完的老故事，一切照本宣科、平穩安然，年復一年，總沒有波瀾地在意料中送往去來、老調重彈。然而當我一轉念，細想：這果是個說不完的老故事嗎？父母年邁了，這老故事，還能再講上十年、二十年嗎？我不知道，當人一轉念，處境就常驚險地非得正襟危坐起來。



轉個念兒，現在可不流行「年年有餘」這種吉祥話了；電視裡好多跟「兔」有關的祝福用語，但大多是諧音，甚至胡亂拼湊而成。我開始憂心起開學之後，怎麼跟班上正學習這些生字的孩子們解釋：是「鴻『圖』大展」，不是「鴻『兔』大展」；是「揚眉『吐』氣」，而非「揚眉『兔』氣」－－你看，生活裡如果都只有這些眼下、現實的事情可以憂慮，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日子假若可以日日過得怡怡如也、年年有餘，誰還會無端憤世嫉俗（cynical）、不解風情呢？可惜我們這些龍的子民，在習慣了老故事的美好後，永遠都得憂慮故事嘎然而止那日的到來；那也是一種「身後有餘忘縮手」嗎？然而又如何？只能再轉轉念兒－－迎新春、賀新歲，但願年年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