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艷陽天

我從小喜歡側躺看書，可能因此光線來源不均，兩眼有一點兒散光。幸運的是，除了一點點散光、極輕微的近視，我的視力並沒有因為大量閱讀陷入困境。



我不喜歡戴眼鏡，因為麻煩。不戴眼鏡的時候，除了聚光稍差，並無不適；有時因光線不集中，反而有種失焦的美感。有時我也戴眼鏡，比方陰天光線差，抑或前一晚夜讀、用眼過度，次晨覺得眼睛疲勞時。偶爾戴上眼鏡，眼前聚光完美、清晰異常，反倒使我有點兒害怕。可能處在迷濛狀態久了，一旦聚焦、聚光，眼前清晰的現實讓我來不及反應。



我雖不愛戴眼鏡，但有一種情形例外：當我想看清楚事實，並武裝自己、奮力為了一點兒自以為是的光明而戰鬥時。











我不喜歡穿衣服，因為累贅。在家時，大冷天裡一件背心、短褲，對我就已足夠。外出騎車時也一樣，背心短褲是我尋常的裝扮，哪怕攝氏十度以下的寒流，我的雙腿、胳膊，總能自在地呼吸，沒有一點兒拘束。至於眼前燠熱的夏天，除了上班時，得盡量穿著有袖上衣、長褲，令我感到十分彆扭外；回到家掙脫一切束縛，我連穿上一件背心、短褲的慾望也沒有。



除去上班的公共場合不論，我雖不愛穿衣服，但仍有一種情形例外：當我不想被一眼看清楚，並保護自己、努力為了一點兒無足輕重的尊嚴而生存時。雖然我的身材不怎麼樣、也並不富有，但我還算懂得衣服的品味，也知道自己該怎麼打理、搭配，看起來才稱頭。遺憾的是，當我將背心短褲藏在內裡，筆挺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我的神情似乎只剩下沒有血色的公事公辦，全身上下那嚮往陽光的肢體，只能暫時忍耐、噤不出聲。















我喜歡有話直說，儘管因此得罪不少人，甚至讓別人覺得我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我總覺得艷陽之下、光耀白晝，有什麼事不能勇敢面對、不能暢所欲言？所以我受不了太拘謹、太有禮貌，或是說難聽些，太虛假做作、世故鄉愿的人。在我看來，這些複雜的人格特質或許正是他們有意識所選擇的保護色；一如我戴上眼鏡、穿著正式時，真正的自己便順勢藏將起來。



所以，面對不喜歡的人，我只好把眼鏡、衣服等行頭搬出來擋一擋；這樣，讓我多了一點兒緩衝時間做準備，也多少具備一點兒世故與滑頭的安全感。最近我讀日本名僧河口慧海（Kawaguchi Eikai，1866－1945）在一個世紀之前完成的《西藏旅行記》，中間有一段講到他未入藏前，花了一年時間在尼泊爾與西藏的邊境小鎮查藍，跟著藏傳佛教的喇嘛高僧研習藏文和修辭學時，因身邊流言蜚語所悟出的心得。



當時河口慧海身處異域小城，保守的民風使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成為小鎮居民茶餘飯後八卦的焦點。當他試著深入了解那些關於自己的流言為何被傳得如此荒誕無稽，他感慨地說：「我們除了自己所想的事情以外，是很難去揣想別人的內心世界的，這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只能說在這個世界上想要以純粹的好意來與人交往是非常難的，如果沒有利害關係或情感基礎的話，人際間好像很難處理得圓滿。」語出一位得道高僧，人心之難解，可見一斑。















回顧這個學年，從我的環德單車旅行結束開始，忙碌如陀螺般轉了十個多月，已將近尾聲。德國繞了一圈所累積的充足電力，此刻幾已耗盡，趨近疲軟癱瘓；我只能利用有限的假日空檔，瘋狂騎車，解救自己於虛耗邊緣。而大概這陣子雨水充沛，騎車的時候，放眼路邊花樹鬱鬱、野草崢嶸；只是外出競速時，心裡只有純粹的超越和征服，大多時無暇看到滿眼皆綠背後的層次和稜角，竟顯得這般銳利與分明。



外出練車很難一邊拍照，最近的天色卻又特別高遠深遂，所以騎完車，我和蛋糕小達人專程開車出去補拍－－補拍艷陽之下每個騎車時雲飛風馳的瞬間。端午過後，夏天似乎真的到了！在台灣，夏天是純粹的熱；發生在夏天裡的事，想來也應當極為純粹才是。學校繁忙的公事、身邊起伏的情緒，對我是太複雜了；幸好，我有單車、德文，以及滿屋子讀不完的書，伴我度過漫漫長夏。於是，我幸運地得以保留純粹的騎車飆汗、純粹的藍天艷陽、純粹的學習閱讀，以及純粹不需轉彎的心。















這樣想起來，無論如何自己還是很幸運的。至少，在我換上背心跨上單車、脫掉眼鏡浸淫在德文與閱讀世界裡的時刻，那些惱人的情緒、虛假的人心與不誠懇的辭令，從來未曾上心。離開所居的住宅區，遠眺南投山城，她的美仍然很純粹、純粹的另人心安。這樣一個艷陽天，一切都不需要多想，除了不虞匱乏的陽光，我只需要背心與短褲。而也許，過了這個夏天，我又可以恢復元氣。



說到恢復元氣，拍照回程時，我們買了各式各樣的「可樂果豌豆酥」－－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辣起司」口味，而另一種「酷辣」口味也不錯－－老牌零食推陳出新，讓人感到欣喜；一如鏡頭下的黃色阿柏勒，艷麗如金鈴般掛滿一樹，見之令人心悅神馳。或許我更該感謝那些讓我身陷低潮、令我百思不解的攸微人心，透過他們，讓我更清楚知道磊落與光明的美好，也讓我更加珍惜這一片擁抱在胸前的美麗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