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8日 星期日
羅布林卡的魚兒
「在羅布林卡,我時常在湖邊餵魚,魚兒聽到我的腳步聲,會浮上來期待我餵食。我不知道布達拉宮裡的歷史遺跡現在如何,想到這些魚,我有時候真想知道,當它們聽到中國士兵的靴子聲,是否也會不明智地浮上來?倘若如此,這些魚兒想必已被吃掉了。」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單增嘉措在他五十年前逃離圖博的紀錄《我的土地,我的人民》一書裡這樣說。【註:Tibet,即「西藏」,本文統稱「圖博」;《我的土地,我的人民》譯自英文版 My People, My Land,1962】
「羅布林卡」是圖博首府拉薩的布達拉宮裡頭,一個特別用高牆隔出來的大花園;裡頭建有一些小宮殿和寺廟,那兒曾是春暖花開時,年輕的十四世達賴喇嘛經常駐足之地。上頭這圖是我根據書的封面所畫的,許久沒有素描,塗塗改改、費了一番功夫,但願沒有把法王畫得太不像。
前幾天分布許多圖博人的青海發生強震,法王請求中國讓他回到青海撫慰災民。中國當局不曉得是沒聽到,還是正在思考一些比較能混淆國際視聽的外交辭令以便回絕,我倒是在這圖博人受難的當頭,看完法王這本五十年前的舊作。當年他寫下這些逃難記實與對殘暴中國的控訴時,不過是個年方二七的年輕領袖;半個世紀過去,法王垂垂老矣,而整個圖博卻仍身處苦難之中。
書從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圖博攝政高僧們尋找轉世靈童--也就是如今的第十四世大寶法王--開始寫起。法王出生的小村莊「塔澤」,位於今日圖博東北方,和青海相當接近。從貧窮的農夫之子、被認證為轉世靈童、受教育,到帶領圖博人逃難、半生追求自由的歷程,十四世法王一生的顛沛流離,一如圖博百年來的國族血淚史。書的內容並不特別,許多我們該知道、已知道的,關於圖博,也就是那個樣子;然而,從法王那樣平靜的筆下所敘述的過往,一幕幕動盪紛亂的歷史,卻仍不時叫人感到心驚動魄,時而令人熱淚滿眶。
不過,書中我倒是對法王的受教育過程感到特別有趣。他說圖博教育發展出一套「開拓學生心智能力的方法」,什麼方法呢?其實並不很特別,歸納法王所敘:其一是「模仿老師」來認讀寫字,這是基本訓練;接著是「背誦經文」的嚴格訓練,這個過程繁複冗長,卻能使學生收穫良多;然後是經師的講解授課,此時已屬較高階之學習;最後,則是師生之間或學生之間的辯論,這便是「開拓學生心智能力」的幾個步驟。而等到這些步驟都完成之時,還有所謂「禪定」的最高級訓練。我說它們「不太特別」,是因為這本是我們所熟悉的基本教育方法,只是千百年來,圖博人踏踏實實地用它來教育下一代,在如今諸多新式教育觀念崢嶸比較下,顯得特別珍貴。
這也使我想到前陣子讀到的幾段描述古希臘教育的文字:Boys learned how to read, write and quote literature. They also learned to sing and play one musical instrument and were trained as athletes for military service. They studied not for a job, but to become an effective citizen. ……The three types of teachings were: grammatistes for arithmetic, kitharistes for music and dancing, and Paedotribae for sports. 和圖博的教育一比,古希臘教育除更著重在肢體的發展,兩者之精髓其實頗為近似。法王指出其教育思維的缺點,大概是因圖博長久以來與世隔絕,少了「國際觀」這一塊,不過古希臘教育似乎也並不特別注重這部分。
對於整個教育的進程與精神,兩者之間倒是有許多共通處:Classes were held in teachers' private houses and included reading, writing, mathematics, singing, and playing of the lyre and flute. When the boy became 12 years old the schooling started to include sports as wrestling, running, and throwing discus and javelin. In Athens some older youths attended academy for the finer disciplines such as culture, sciences, music, and the arts. ……The teenager learned by watching his mentor talking about politics in the agora, helping him perform his public duties, exercising with him in the gymnasium and attending symposia with him. ……
當然在書中,教育要算是「題外話」,真正令人心動的還是歷史本身,或者應該說在這段悲傷歷史下,圖博人樂天知命的幽默感。「但,有一項應該算更重要的民族性,就是我們愛開玩笑。我不知道逗我們笑的事和西方人一不一樣,但我們隨時能找到讓我們發笑的事。我們正是西方人稱為『隨遇而安』的人,天性樂天隨和,只有到了最絕望的時候,才會失去幽默感。」(《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60)事實證明,半個世紀來,就算在許多最絕望的時候,法王依然沒有失去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時時能將平靜與柔軟帶給周遭的人。
法王始終沒有失去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與佛陀捨己度世的慈悲之心;縱使中國當局以「槍殺、毒打至死、釘死、活活燒死、淹死、活剝、餓死、掐死、絞死、煮死、活埋、剖腹或斬首」等等各種殘忍手段殺害圖博人;縱使殺戮公開進行,而親人、朋友和鄰居被強迫觀看,甚至連幼小的兒童都被迫槍殺自己雙親。(摘自《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231)法王敘述「解放軍」的種種暴行,與他一路和邪惡中國之間的過招,自然看得人滿腔憤慨;不過回到現實,就在那樣前途茫茫、內外交迫之際,他不卑不亢尋求和平的努力,以及宏揚佛陀慈悲之心的天職,還是看得人眼熱鼻酸。
有一段描述逃難的文字:「圖博南下印度是一段充滿變化的旅途。白雪皚皚的卓木拉日峰在前方引導我們走過五十英里荒涼的圖博高原。在靠近卓木拉日峰的隘口帕裡,我們領略到其孤絕壯觀的全貌。然後,山路突然下降,下降,一直降到滿是松樹和林中杜鵑的春丕谷,飛燕草、覆盆子和黃罌粟欣欣向榮,彷彿進入全然不同的世界,前面就是廣闊酷熱的印度平原,繁華的城市,以及圖博人少見到的海洋。但還得攀上一個隘口--那突拉,山路再度攀升,越過森林直到山頂的邊界,再一次進入熟悉的圖博荒涼景色,最後終於降至錫金的山谷。」(《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148)不仔細看前後文,還真會以為這是篇江海壯闊的遊記,而不是字字血淚的逃難紀實。
說到他的故鄉,那些當年在圖博東邊率先發難、後來一路護送他逃亡的游擊隊,法王筆鋒一轉:「很明顯地,面對中國人的重裝備,他們的力氣毫無用武之地,中國人的武器可輕易將他們掃平。事實上,除了要保護我的決心之外,他們沒什麼可用來作戰的。」(《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194)逃難過程中,雖然困頓,法王仔細審視他每一吋國土,到了一個窮鄕,他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此地相當荒蕪,人口只有四、五百人,經年風暴肆虐,四周是灰色的沙地,什麼作物也種不了,沒有草,也沒有柴火。人們幾乎一無所有,但是快樂,因為他們懂得如何看待貧困。」(《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217)
法王所帶領的圖博流亡政府在達蘭薩拉已經半個世紀,五十年前他寫下的字字句句,如今看來仍然鏗鏘有力:「我們充分理解,很可能圖博事件會漸漸走入歷史。然而,圖博在這地球上,圖博人也是人,有自己高度的文明,他們同樣承受苦難會感到痛苦。我敢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沒有一個人像圖博人那樣飽受苦難。他們的苦難尚未終止,沒有一天間斷,而且將持續不斷,除非中國人離開我們的國家,或者圖博人這個民族、這個宗教社會不復存在。」(《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239)
面對半世紀來,成千上萬死於中國屠殺、或遭中國施以「絕育手術」的圖博人,中國當局想編出什麼厲害的外交辭令,好讓法王無法回到青海賑災,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對於蠻橫的中國,法王始終願意為他們雙手合十、始終對他們慈眉善目:「心靈受過宗教修習薰陶的人,會以耐心和堅忍來面對這樣的境遇。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在遇到他們認為是災難的事件時,可能會崩潰,可能會傷害自己,或者做一些給他人帶來不幸的事情。」(《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頁45)這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單增嘉措五十年前所寫的《我的土地,我的人民》,然而圖博這塊土地、圖博人民,卻是全體人類該共同關注的。願災難遠去,天佑圖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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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老師您的帶領~讓我可以讀到這些文字~
回覆刪除心靈受過宗教修習薰陶的人,會以耐心和堅忍來面對這樣的境遇。沒有宗教信
回覆刪除仰的人,在遇到他們認為是災難的事件時,可能會崩潰,可能會傷害自己,或
者做一些給他人帶來不幸的事情。
真的非常謝謝您分享生活中閱讀的記錄.....<我的土地 我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