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

天長地久





上週四校外教學,到埔里參觀手工棉紙廠。



那天恰巧冷鋒過境,一早天氣便冷颼颼,不僅沉沉的烏雲壓頂,還帶來了一些雨水。印象中,難得小朋友的校外教學在細雨中進行,和以往在遊樂場裡的艷陽天大異其趣。



手工造紙過程看來頗為辛苦,該趁這樣的機會教導孩子們愛惜紙張。











棉紙廠走馬看花繞了一圈,參觀活動告一段落,不知道我們這群小三的小鬼頭們聽進了多少?解說員問蔡倫是誰,竟然沒人知道;嚴肅的問題暫且擱下,另一個比較有趣、安排小朋友們用手工棉紙做拓印的活動馬上開始,而且老師也可以一起玩!用來拓印棉紙的模子有許多選擇,可以迎合來訪遊客不同的品味:小朋友們出乎我意料地,並沒有專挑卡通圖案;而我,可能因為下雨,心頭醞釀了幾許惆悵,於是選了下面這個模子:



















白居易《長恨歌》裡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當然,我猜想眼前這模子的作者當時刻下「天長地久」時,未必這樣想過;然而,文學上的興味便在於此:想要天長地久,卻得擔憂有朝一日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於是務實一點兒,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能完成此生對來世之盼亦足矣;但想想又不夠,於是有了望夫崖上、三生石畔的張望;但盼望終究漫長,到最後顧不得形象了,心一橫、豁出去地立誓道: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未料,簡單地「天長地久」四字,竟如此糾葛纏繞。







做完我的拓印,才發現旁邊桌上另有可愛的史努比模子,剛剛應該耐心地先看過一遍,選個歡樂的圖案來做,以便掃去雨天的陰霾。這是埔里的「廣興棉紙廠」,雖是雨天,遊客卻絡繹不絕;看起來不只小朋友,許多中學生、大學生也來參觀,真不曉得不同年紀的學生到了這裡,會看到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除了一路拍小朋友們的活動照片,我隨興地拍了一些雨中的小花。陰暗天氣裡近拍花朵,將相機的感光度調高,其實光線反倒容易控制。雨天的小花兒,看起來有更多優雅雍容的姿態,是一股不同於艷陽下的好精神。雨天有一種在晴天裡找不到的從容,這是從前在北部唸書、當兵時,讓我最難忘的。































幾年前來過的「桃米社區」,除多了一個紙教堂生態園區,其餘景物看起來沒什麼變。可能因為下雨,溼地上的生態池子看起來特別有味道。我在想,能在住家附近擁有這麼大的生態區,桃米社區的居民真有福氣,很難想像不過二、三十年前,在我的童年時代,台灣鄉下到處都是這樣子的環境,現在卻得積極營造、努力維持,才可得此宜人之境。























這個生態區,當然有作為一個環保樣版的重要性,不過細想起來,它的背後其實蘊藏更多關於生態環境遭到破壞的悲壯性。如果我是這裡的住民,大概不太希望大批遊客天天來訪,帶來嘈雜與污染;然而我卻有生計問題要解決:沒有這些遊客、沒有了農業行銷體系,靠這片土地所滋養、供給,那些可堪糊口的農產品要賣到哪裡去?



環境滄海桑田的變化曾不能以一瞬,而看來在「天長地久」與「消遙度日」之間,自然環境一如文學,演繹著急切且耐人尋味的生存哲學。




















2010年3月16日 星期二

單車環德:小吉再見





單車環德歸來已七個月餘,完結篇早寫完了;所有關於旅行的事,該結束的已經澹然、該憶起的早已封存。那麼,還有什麼新消息可向大家報告呢?



有的。我得向所有曾經觀賞我單車環德遊記、默默支持我的好朋友們報告一件大事:這輛陪我環德 2207 公里的忠實伙伴、陪伴大家觀賞遊記一個多月的好朋友──小吉,已在日前送給了我的學姐,帶著我的祝福,在宜蘭縣三星鄉展開了他的新生活。



所以有了最後這篇:《單車環德:小吉再見!》







上週學姐來信說她想買一輛單車來運動,我想,自己手邊這麼多輛車、現在單車又這麼貴,便毫不遲疑地當下回信告訴她:「別買,別買,我送你一輛吧!」本來想把我的十七吋捷安特整修之後送給她,後來想想不妥:十七吋單車對一個身高 160 公分左右的女生是太高了些,初學者也怕造成運動傷害;最後,決定把十五吋的小吉送出去。



「送走了小吉,不會捨不得嗎?」每個人都會這樣問。當然我是捨不得的,上週五晚上,當我跟蛋糕小達人載著小吉往宜蘭路上,一路上我都清楚聽到小吉心碎的嗚咽。小吉陪著我在陌生的德國領土上奔馳了三十幾天──當我迷路,他幫我找路;當我疲倦,他讓我依靠;當我孤獨想家的時候,只有他陪著我──他這麼講義氣,我怎麼能說送人就送人呢?



話說回來,身邊哪輛車跟我不是感情深厚呢?可是,與其將小吉擺在倉庫裡,讓零件蒙塵鏽蝕,只為了痴痴等待主人的下一趟旅程,不如送給更需要的人──就只是單純地這樣想,於是,學姊成了小吉的新主人。學姊整體的健康狀況並不理想,正需要一輛好的單車幫助她;在三星鄉下教書,有的是好山、好路、好空氣,我相信小吉一定會漸漸喜歡那兒的環境。











出發前,我請當初協助打點小吉旅德瑣事的同事──黑色標本先生,幫我將小吉身上幾個行李架拆下來;我想,學姐只是要運動,這些行李架應當用不著。而這些行李架以及裝在它們身上昂貴的 Ortlieb 行李袋,下回去北歐時還會再用到,我必須先存妥備用。當黑色標本先生認真拆著行李架時,老實說我有一點兒失落:這些行李架的固定,每一個零件、每一根小螺絲,都是他花了很多心思尋覓、親手重製,為小吉量身打造的,沒有這一段,我和小吉的環德之旅無法成行。



我捨不得將小吉整輛裝在我福特小車後面的單車架上,從南投一趟車到宜蘭,將近 300 公里,讓他吹著冷風、身上沾滿小蟲子到宜蘭,這種事對他、對我都太殘忍。所以我將小吉前輪拆掉、椅墊拔開,讓他舒舒服服躺在後座打平的車廂裡,一路和我們聽著音樂到宜蘭。車從二高接五號國道,這是我第一次走雪山隧道。我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條又長、又無聊的隧道,車開得我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出了隧道,璀璨的頭城夜景迎面而來,這才彷彿到了桃源世外,一步一步接近小吉即將落腳的新家。











時光飛逝,我彷彿記得碩士班研究生的新生說明會昨天才辦過,那時北淡線的鐵路剛停駛不久,我只能從北門塔城街搭指南客運到淡水去。我清楚記得往淡水的指南客運分成「紅牌」和「黃牌」,其中一種可以直接開到學校裡頭去。然而,猛一回神,這一切卻並非昨天發生之事:眼前這個學姐,早在十七年前我就認識了──長長的十七年過後,她已是個中文研究所博士、學院裡的準教授;而我,只是個騎過兩萬公里單車的鄉村小騎士。











車經羅東市區,深夜抵達三星鄉。我和蛋糕小達人一項一項把小吉身上該注意之事教給學姐:換檔變速的時候,小盤要果決、大盤要壓深一些;車身鏈條髒的時候,怎麼用保養油清洗;無線計速器感應的死角可以調整,外加各種計速項目如何歸零重計;保養油在五金行就買得到,別花大錢回知名腳踏車店清洗;旅德剩下的一條內胎備用,這條內胎曾經飄洋過海,不知道哪天才會派上用場。



小吉只是在一旁靜靜的,靜靜的。我想,一段時間之後,他會自己告訴學姐哪裡應該調整、哪裡應該注意、什麼路段他不喜歡,何種困境應該避免──這些,在德國那兩千多公里的里程中,他已耐心地告訴過我無數次。講解完畢,直接到外頭試騎,這是小吉和新主人的初體驗──騎在深夜的鄉間道路上,小吉威風不減;亮晃晃的水銀燈後頭,暗夜的烏雲預示著山雨將至。















深夜裡倦極入睡,好安靜的鄉間,還不到蟲鳴蛙唱的時節。一早聽到窗外滴答的雨聲,看來想利用晨間出去試騎、拍拍離別照片的計畫可能生變。推開門去,三星果然是個好地方,學姐說除了大家都知道的三星蔥,這兒還有知名的「上將梨」。至今只見過南投茶樹、檳榔園,以及德國小麥田的小吉,以後將看到的風光會是一畝畝蔥田、一棵棵梨樹,以及不時飄來烏雲陣雨、完全不同於南投的陰雨天氣。



早餐吃蔥油餅,青蔥內餡放得毫不手軟的蔥油餅;蔥做的蛋捲、蔥仔餅,還有來自南亞的咖啡。以前在淡水,好像也是自己開伙的機會居多,一條絲瓜煮一大碗湯、幾片白吐司、蔬菜沙拉通心麵,那是我貧窮卻安逸的學生生活。那時我也騎單車,很普通的單車,從學校側門跨過登輝大道到水源路淡江後山,總是陰雨的台灣北海岸,讓我練就一面騎車、一面撐傘的本事。















離開淡水後回到南部,在民雄,一面寫論文,一面跟著老師做國科會計畫。淡水和嘉義氣候迥異,冬天卻一樣冷;民雄鄉下道路寬敞筆直、氣候溫暖乾燥,奇怪那段時間我反而不騎單車了。然後,是肩上扛著一根運輸少尉小槓槓,重新回到陰雨的北部當兵;那時我偶爾回淡水、也偶爾到基隆找學姐,待在天天飄雨的北海岸愈久,愈覺得那才應該是我的家鄉。



早餐桌上,我想著待會兒該怎麼一路玩回去?擁有雪隧的五號國道顯然是條無趣的路,我們應該穿過宜蘭、沿著濱海回基隆才對。我突然想到:宜蘭有鴨賞、有牛舌餅,這種每隔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才會吃到一次的名產,人都來了豈能錯過?路邊先買了鴨賞、牛舌餅,卻在過了宜蘭市區的省道上,看到了「老增壽」──這是學姐極力推薦的名店,無妨,為時尚不晚。















「老增壽」的黑芝麻酥非常、非常甜,但是甜得非常、非常好吃,買完上車吃了第一口,我就後悔剛剛只買一包了!「老增壽」的金棗製品看來頗有質感,感覺貨真料純;不過放眼望去,店裡一隻隻製成鴨賞的全鴨一字排開、趴在牆上,讓我覺得有點兒搞笑。車上一路吃著名產到頭城、天已放晴,不過算算時間,送學姐回基隆老家後還得趕到台中赴下午與英文老師的約,走濱海可能太趕,於是折回五號國道,乖乖進入無聊的隧道。



學姐老家在基隆,我們順路送她回去。小吉這時應該靜靜地在三星學姐的租屋住處休息吧,我突然想到宜蘭潮濕的天氣,鏈條會不會更需要好好地、頻繁地保養?天晴的時候,騎著車離開宜蘭,往南走上蘇花、往北走上濱海,小吉應該會覺得是很棒的享受吧!不過這些我都只能想想,但願小吉的新主人不畏艱難、發憤圖強,替我完成這些心願。我空想無益,看來繼續嗑鴨賞、吃黑芝麻酥,還是比較實在的。











本來想寫篇感性的文章,好好向小吉道別的。無奈中間大啖宜蘭特產,尤其是「老增壽」店裡那一隻隻搞笑的全鴨鴨賞,讓這篇「懷念文章」頓時失去些許嚴肅的意義與重量。不過,回台中的路上,心頭還是充滿小吉的身影;車過新竹湖口,下起了滂沱大雨,大雨裡視線模糊,我的小吉已經在遙遠的後山,再要見他一面,只能長途跋涉、翻山越嶺了。



幸好在台灣,曾有許多人認識小吉──我記得旅德期間某日,部落格的單日人數曾高達七萬人──所以,所有讀我單車旅德遊記的朋友們,有機會到三星鄉,除了買蔥、買蛋捲,若看到鄉間道路上有個略顯豐腴、外表酷酷的大學女老師,正騎著小吉悠閒溜達而過,請記得停下車來向她打個招呼,並代我問候小吉。
















2010年3月9日 星期二

雨夜的霓虹燈





我感冒了。重重地感冒了。



上星期六陽光正好,出去散步買菜的時候,穿著「艋舺牌」背心的我嚴正地告訴身邊的蛋糕小達人說:「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不感冒、身體如此健康嗎?那就是:我曬太多太陽啦!哪像你,身體這麼虛,動不動就感冒生病!」



周日下午悄悄變了天,游完泳,我又穿著背心在大街上溜達了;當涼裡透寒的春風,在午後偶現的暖陽間吹亂我未乾的長髮,這才驚覺:恐怕自己昨天的話打了嘴兒,我要感冒了!







感冒了,再美的音樂如巴哈,也救不了我;感冒了,再好吃的午後甜點,也無法讓病情回春;感冒了,德文作業寫起來倍加艱難,每個生字都乖乖查了,連成句子卻怎麼也讀不懂,彷若天書。巴哈有種特別的魔力,任何現代電影用了它,整個橋段便能畫龍點睛;甜點總是迷惑人的味蕾,慵懶的下午少了它,日子只能眼睜睜虛度;至於德文,在此刻看來,阿彌陀佛,它頗有助長病情之勢。



我回頭想想自己的健康史:大冷的天氣,尤其清晨,在只有攝氏五、六度的低溫下騎車出門,我都可以忍受;汗流浹背到了學校,用隆冬冷冽的水冲了頭髮、擦了全身,身體反而一下子熱了起來。當寒流來襲,同事們一個個將大衣裹得緊緊、呵氣取暖時,我還是樂於穿著短褲,悠游如水中的魚。沒想到,一個大太陽的星期天,沒有冷水、沒有冷風,竟讓一向自豪感冒頻率趨近於零的我,重重地因感冒掉入了人間煉獄。











真羨慕眼前 CD 架上的小天使,再冷都不用穿衣服;雙層巴士前的蘇格蘭兵,也永遠精神抖擻、虎虎生風。張愛玲說,她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be,享受微風中的籐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這些生活中的小藝術,心思細密的她自然頗能領略;所以,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她總是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可是,感冒縱使不像張愛玲筆下那襲爬滿蚤子、華美炫目的生命之袍,我卻只能乖乖吃藥、早早睡覺、把背心換成衛生衣,靜靜忍受暗夜那些鼻塞、咳嗽,沒完沒了咬嚙性的小煩惱。聽著 Swingle Singers 分成幾部的人聲哼唱巴哈平均率,歌聲流動如輕巧變幻之雲;生活的藝術,所幸此刻我仍能領略一二。擦完鼻涕,我想:等這波寒流過去,我非得穿上背心,在大太陽下好好騎上一百公里不可,聽說,多曬點兒太陽是可以預防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