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
大導演之夢
最近,我戴上了老花眼鏡。
這件事情讓我有一點兒沮喪。從小,我有側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許多書都是「躺」著讀完的──那可能是大部頭的小說紅樓夢,可能是斯文‧赫定的東亞探險記,或者王爾德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的各色劇本。躺著讀,不管任何時間──無聊的夏日午後、漫長的新春年假,或者每日睡前疲憊之餘、短短二十分鐘的心靈沉澱,總之,那是我生命中莫大的樂趣。
如今,我失去這份閱讀之樂:當我躺著,用慣常的姿勢、角度,手上的書已是一片模糊;試著隻手把書拿遠點兒嘛,撐不了幾分鐘,持書之手便痠不可遏;索性戴上老花眼鏡吧,卻不管側左、側右,都怕把眼鏡壓壞。所以沒輒了,我永遠不能再享受側躺讀書之樂;對我來說,這種折磨跟發胖的身材一樣,是上帝對中年人最嚴厲的懲罰!
但我想,或許情況還沒那麼糟:在《祭十二郎文》裡頭,韓愈說:「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這樣看來,我應該算是幸運的,至少在眼鏡尚未發明的唐朝,韓愈有大半個人生,不管站著、坐著或躺著,都難以清楚地閱讀書中乾坤,難怪他老要哀嘆自己體力不濟,垂垂將老。但情況可能也是糟的:我才過四十歲,雙眼便花成這樣,在不想要雷射治療的前提下,往後即便不躺著看書,當我規矩地坐著、站著,那視茫茫的蒼老之感,仍然如影隨形。
眼睛提早老化,當然是有原因的。這原因,並非我側躺成習、貪戀黃金屋裡的一切而忘返;而是,最近這兩、三年來,我每天必須跟忙不完的學校網管工作周旋,加上日日有改不完的作業所致。當過多的勞務壓縮在我有限的時間內,雙目不再清明,便是遲早且必然的事了。
閃爍的電腦螢幕的確害我不淺。每天我固定得在學校主機前進行更新網頁,短則四、五十分鐘,長則數小時。最痛苦的是,只要有教育主管單位對學校的成果考評,規定要先從線上進行,我就得幫主管各業務的同仁將網頁一一製作出來,以便參加評比。這評比結果若好,可能再往上比;若差,也許主管單位會親自到校來複評找碴,是個輕忽不得的工作。至於每年學校的電子校刊發行前,為了編排與校稿加班到夜深,眼力之傷就更不在話下。這些工作對我眼睛的荼毒,日積月累,進而一點、一點地,讓我的靈魂之窗失了焦。
至於手上這個畢業班,有一半的孩子,我是從他們三年級就開始帶的;如果這樣算,四年、八個學期,如今時間已過了八分之七。從當時他們小二升小三,一群個頭小小、大概到我肚子左右高度的小蘿蔔頭兒,現在已經有人比我高了──就在他們一吋吋長大、從小孩兒變成小大人的過程裡,我的眼睛也因為改作業、出考卷、設計學習單,一點一點地模糊了焦距,和日日與電腦螢幕為伍同樣的下場。
歲月無情──像我常跟家長講的:要珍惜每天跟孩子拉扯、磨合的歷程,等哪天這些拉距都不再發生,孩子也就長大、讓你就算想管也管不著了。歲月無情──不只對家長、對學生,我的身體、我的眼睛,在一天天、一次次的過度使用中,露出了疲態,他們透過許多方式告訴我:主人要珍重,我們能如此般戮力效勞的時日或許不多了。
我當然不會不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但事實是,青山之柴正毫無計畫地,快速而大量的燃燒著。我印象特別深刻與最悲情的,是冬天騎單車上下班:你知道,冬天天亮得晚、暗得早,清晨五點半和夥計吃完早餐,我在六點鐘準時「摸黑」騎單車出門。到了學校早早就緒,等待一天的戰鬥生活,這時才見同事們一一出現。傍晚四點放學後,我照例留下班上大部分的孩子寫功課,這時只見同事一個個向我道別,直到五點半天暗得不得不結束眼前一切,我再度騎上單車,「摸黑」上路,這時夥計早已在家等候我晚餐多時。
像小說家陳雪最近一本書,寫她和她的「早餐人」種種生活瑣事。夥計,是我的「早餐人」,同時也是我的「晚餐人」。他常問我:「全台灣有幾個老師跟你一樣?」,或者:「你們學校會有老師跟你一樣嗎?」最近他更理直氣壯的問我:「只剩一個學期,別再留學生了吧?再留,也救不回來啊!」我確實無言以對,只能每回鴕鳥心態、千篇一律地應著:「就是要努力救救看啊!不然幹嘛來當老師?若跟大家一樣,那就不是我了,難道你希望我跟大家都一樣嗎?」「對!我希望!」身兼我「早餐人」及「晚餐人」的夥計,總是爽朗半帶點兒氣憤地這樣回答。
我自己倒很有幽默感,很能詩意地體會這種僧侶似的清苦生活。清晨,當我坐在教室,看著同事一個個魚貫進入學校、行經我的走廊,與我道早安;傍晚,又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校園,經我班上走廊走向停車場,我很有一種當「電影導演」的快感。你知道,那是一種電影蒙太奇,你讓燈亮、燈暗,你讓人進、人出,你讓風景拉進、拉遠,或就直接定格了……這全因為你就坐在導演椅子上,主導這場充滿詩意的千古史詩鉅片。
當我這樣自顧自地當起導演,生活,就變得一點兒都不急了;我只是對家裡這位「早晚餐人」深感抱歉,他不在電影裡,卻是個辛苦地、得一一幫我收拾各項細軟的場務人員,而你也知道,導演面對拍攝現場的不順心,常是會有壞脾氣的。當這壞脾氣,從片場帶回家中,氣的就不只是導演一個人了。
言歸正傳。和這班孩子相處的日子,剩下最後一個學期,那是百日不到的光陰。為了製作畢業紀念光碟,我把他們留存在學校網站裡的照片,一張一張仔細挑選、過濾、裁剪,拼成一幅一幅隨時光流動的詩意幻影。看著每一張照片裡,從比幼稚園大班大上一點兒的大娃娃,到現在眉宇之間散發英氣的準青少年,歲月的痕跡全寫上青春的臉龐。
初帶他們那一年九月,我剛從德國騎車歸來,當時充其量可以算是充滿拼勁的壯年;四年過去了,我常問自己:我還有勇氣、力氣,還能再來一趟異國單車之旅嗎?旅行途中,那些因為好強與執著,一路累積的電力,在這一千多個日子裡,悄悄化成了帶領他們長大的動力。如今,近關情怯,又似是氣力用盡,在這帶點兒悲涼的壯年之末,我得孤獨地提早品嚐初老的滋味;然而,眼前這些童顏,才正要展開精彩的生命旅程。
長年帶中年級,我其實已不太知曉十一、二歲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心理變化。所以,睽違十幾年再帶高年級,我的確常在與孩子心理周旋時,吃足苦頭。仗著對他們中年級的了解,我的班級總是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凡事老師說了算;但我永遠難以拿捏的是,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下,一個又一個應對老師的新點子,卻是日日暗潮洶湧、層出不窮,排山倒海向我襲來。我是他們眼中,全校最「機車」的老師;除了抱怨,他們更會以「地獄過來人」的身分諄諄告誡家裡的弟弟妹妹:等哪天你被「他」教到,就死定了!
這個時代的老師,要抗衡的,早已不只是孩子的惰性。整個社會功利而歧異的價值、許多無法以身作則的年輕父母、網路與視聽科技取代精神層面的生活模式,那是,不管老師再怎麼用盡全力,都注定會是拔河紅線一端的輸家。但悲哀的是,站上了拔河場,你不得不使盡力氣往後躺、用力拉,即使知道勝算渺茫。當然,教育的場域裡,不會只是這樣無助灰暗,生活裡還是充滿許多雋永美麗的片段,足以安慰人心;否則,眼前的漫漫長路,該如何走下去?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這個導演該怎麼調整呢?這對我是個很好的問題。
我想,首先,我會把步調慢下來:一場長達四年的史詩鉅片,我得慢慢拍,不能心急。「不能心急」的意思是,為了成就一幕幕如史詩般的畫面,我得有耐心地訓練我的演員,一步步地,我來導、他們來演,不心急地慢慢將演員們的演技一一磨練好。其次,我要更懂得欣賞我的演員們潛在的特質:就算他們的演技,實在無法順利調整,我也得學習因勢利導,發揮他們個別的長處,就算因此需要調整劇本、配合演出,也該將它視為一種轉機,而非危機。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要對我的「早晚餐人」好一點。好好地、從容地吃完早餐,再上路;悠閒地、慢條斯理地準備晚餐;而除了吃飯,我要花一點時間聊聊夥計這一天在廚房裡的運作,聊聊我們花園裡的「藍莓芭樂」,聊聊魚缸裡的熱帶魚是否能順利撐過這一波寒流。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要多看看青綠的遠山、多喝點兒水,我不想提早架上老花眼鏡,更不想體驗開刀房裡麻醉過後痛楚的軀體……
但我想,時間是回不去了,所以,當你偶爾有機會看到我又架著老花眼鏡,為眼前這一群、那一群小蘿蔔頭忙得不可開交時,請提醒我:大導演,該起身喝杯水了!
訂閱:
文章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