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等待
等待,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之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
一個商人不諳等待,恐讓他錯失絕佳的商機;一個老師不諳等待,可能使導正孩子偏差行為的機緣白白流逝;戲劇小說、乃至真實的人生裡,我們總看到情路順遂抑或感情道上風雨飄搖,明白地考驗一對戀人等待的功夫。
我是個性急的人,偏偏生活裡充斥著「等待」的課題。對我來說,與其說「等待」是個課題,它不啻是一門藝術;它除了是生活積累下,不得不正視的功課,恐怕更是一關關無法突破,便要面臨失敗的挑戰。
等待了好久,總算有機會坐下來寫寫文章,整理一下部落格。看看上一篇文章的時間,早在兩個多月前。這期間,許多事來了、去了,許多事忙碌著、周旋著,許多事被不斷地實踐、遺忘與追悔,而我卻只像是一旁垂涎地凝視著獵物的蜘蛛,看著自己的生活張網、收網,任由獵物出現、逃跑,卻遲遲沒有計策、沒有行動,沒有結果。
看著記錄生活的網誌一日日荒疏,是一種荒誕而奇妙的感受。我不是不能寫,不是忙碌窘迫得完全沒有時間記錄,但生活裡的跌宕、起伏,像王寶釧看著終有一天,孩子長大能穿他父親的鞋兒,而時間,任等待中悄悄溜走。等待,對蜘蛛來說,或許只消三、五天,牠便得另謀爐灶;而等待,對王寶釧來說,也許得花上一、兩個十八年,直到身處異域的丈夫驀地想起,終於能騎著白馬,回到中原故土來。
但對急躁庸碌的一般人如我,等待,更像是艮久而凌遲般的試煉。我開始懷疑起,文字,真否是我對外溝通的語言?一日一日,我任寫作的感覺出現、消失,一夜一夜,無奈的入夢、甦醒,慌忙的處事、周折細瑣,漫長的等待終於讓我漸覺闌珊意懶。那些來不及消化與實踐的意念,沒有因由、毫無次序地,整批整批、打包裝箱,航向下一個不屬於我的異次元空間。
暑假裡,我們又去了一趟集集大山,不過這回是健行,不是挑戰騎車。
我習慣騎車看風景的速度。在單車上,不管是虎虎生風地爬坡,或者恣意瀟灑地衝刺,我的風景總跟在控制自如的速度眼底;但走路,比騎車足足慢上了數十倍,眼中的風景卻意外完全不聽使喚地倏倏然流逝,不受控制、沒有一點為我停留的意思。
這世界或許總是弔詭的,當人有心放慢,風景反而快得讓人目不暇給。這些,雖是老男人的叨叨絮絮,但等待在生活裡的風景確實如此;上了一點年紀,看到的風景總在風景之外。在山裡面,蝸牛可以耗上一整天,攀爬綠苔滿佈的牆;繽紛的小花兀自開落,總有等待著的蜜蝶黃蜂,知道它的去處。對他們來說,別說單車,我們的步行速度,自然是太快了。
九月底過生日,旅居英倫的朋友捎來祝福的信。去國多年,當年熟悉的面容漸漸幻化成一封封網際空間裡的冰冷語言;然而,當讀到那些紀錄著歲月與等待的文字,我還是能稍作停頓,進而從容地、慢慢跌入往日曾經熟悉的音容笑貌裡……This October during David's half-term break we're not going to travel. I will have a week off next week. He will have a week off the week after my week. Blame it on the economy and inflation--blame it on advancing years and flagging energy. Sometimes you just have to do nothing to feel that you have done something. 流水年華、齒危髮禿,換成中文,朋友會這樣咬文嚼字地告訴我。
然而躺在病床上,就沒有了速度,失去了風景。休息,為了等待;等待,則為了更綿長而無盡的等待。點滴,名符其實:點、點、滴、滴,滴完了一袋,還有另外一袋,滴完了白晝,還有漫漫長夜。手術室裡,下半身失去了知覺,他們做了甚麼,我完全沒有異議,也沒有意義地被一一告知;當用我上半身仍有知覺的手撫摸著自己的下半身,那極冰冷、無感地,膚、肉,彷彿別人的身體。
曉佑說,我怎能那麼勇敢,進手術室毫無畏懼?我無法回答。
小時候,參加演講比賽,小小年紀,單槍匹馬上台、抽題、準備、演說,自己要面對成為全場焦點的三、五分鐘,我總感覺老神在在;我想,那些場面都不怕了,被推著上下病床、按部就般地完成醫療程序,有甚麼好畏懼?從事教職之初,學弟說每回輪值總導護,當站在台上面對大學校三、四千師生的陣仗,總感到腸胃抽痛;我回想自己當時同樣的場景,似乎還覺得那一切無關痛癢、威風有餘;我想,那時我都不怕了,在手術檯上,任人宰割麻醉後的冰冷身軀,到底有甚麼好怕?
但,術後的夜裡,我就怕了。右手插著點滴針頭,幾十個小時,手背已變得冰冷麻痺,接頭的地方微微滲出血來;左腿下體接著尿袋,管子裡的尿液一節一節,帶著血的淺紅、深紅,連接著無以名狀的痛;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等待。但我等待甚麼呢?天亮嗎?出院嗎?身體完全康復、痊癒嗎?都是,也都不是。我確實不知道為何而等。醫生說,明早七點鐘可以拔掉尿袋,我算算,還有16個小時,所以,那是960分鐘,57,600秒。
我數羊,57,600隻羊。
我沒有耐心,數了200隻,就放棄了。此刻的我,不是個不諳「等待」這門教學藝術的老師,只是個一刻都無法多等的病人。16個小時,是當年我和小吉轉機到新加坡,飛抵法蘭克福,準備大顯身手、騎車遊德的飛機里程時間。里程中,空姐要上好幾次餐點,每一次上餐,都離我的夢想更近一點;病床上,護士打了好幾次抗生素,來回不斷量血壓,每一回進出執事,卻讓我感到更漫長而無盡的等待。
無法入睡。我是個側睡慣了的人,無法側右,因為右手背上插著冰冷針頭;無法側左,左大腿上連著溫熱尿袋,讓我一動就滲血。我無法入睡。這兒是八樓,透過窗玻璃,從中港路大肚山上眺望台中市區,夜裡的燈火輝煌:近一點兒的,是大陸官員陳雲林訪台時住過的裕元酒店,遠一點兒的,可能是七期重劃區裡的大遠百或是新光三越。燈火通明、閃爍游移,但它們離我好遠、好遠,遠得像太陽系軌道外緣的冥王星,遠得像57,600秒之後才會到來的黎明。
閉上眼,只有黑白的水墨和抽象畫交錯。我這才恍然:原來千年之前,中國的潑墨山水,正是西方抽象畫的原型;莫怪乎畢卡索和張大千能結為莫逆,而范寬的谿山行旅,不正如一幅幅莫內在塞納河上的野餐春遊?護士進門了,她穿著白衣;打完抗生素、交了班,明亮的白衣消失在病房一端的黯黑裡。原來病房,也是幅潑墨山水,也是黑白交錯的現代畫;畫裡頭,明明白白寫著:那些黑與白之外的空間,要用一種顏料來完成,那顏料,名為「等待」。
Timo Tolkki 的歌,反覆、深情,一次次地問著:我佇立於黑暗之中,我乃風中之沙、林中之風,你願意等我、永遠等待我嗎?……一次次地,女聲吶喊、狂飆後氣若游絲似地: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ever? 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ever? Will you wait for me forever?......黎明未至、長夜漫漫,而我的免費看護曉佑,麵包小達人,蜷在病床旁的窄椅上,睡得正香甜。
照顧病人恐怕是更累的吧,我想;下午好友來探病,說進出醫院這情景,恐怕要開始頻繁出現在往後的生活裡了,或許吧,但我們又能如何?這一來、一回、一想,又千隻羊,悄悄走過。當年神瑛侍者以天之甘露,終日澆灌三生石畔的絳朱草,絳朱草便以一生的眼淚為報。這是我們熟知的賈寶玉林黛玉,是只有曹雪芹這種天才小說家才寫得出來的故事。但我不要三生三世,我不要甘露眼淚互贈的戲碼;因為我不諳等待,我只要黎明早點來。
清晨七點半鐘,學校裡,我的小朋友們正進入晨讀時光。老師不在第二天了,一切都還好嗎?還沒有鬧翻吧?但小胡鬧、小造次的事件,恐怕層出不窮吧!清晨,終於在急診室做完術後最後一次X光。接著,拔了尿袋,試著自己如廁;那痛,我終於知道曉佑讚我勇氣可嘉的原因何在。術前,我的加籍英文老師說,拔掉尿袋那痛,簡直叫做 burning,她在十多年前嚐過一次;但曉佑告訴我,那痛,其實男女有別,男生恐更甚女生。而此刻,我沒有力氣傳簡訊搞笑地告訴她,那不只是 burning,那是killing burning。
等待,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之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
走出醫院,陽光下搖曳的大樹,樹叢間透出晶瑩閃動的光。當一個人開始了解等待的真諦,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以及三生石畔絳朱草與神瑛侍者這類的故事,恐怕才開始有了意義。此刻,我還不太能劇烈走動,腎臟與膀胱之間的雙J導管,讓我無時不刻感到腰腹痠疼,它要等到十天過後才能再一次進手術室取出。但我可以書寫,這是我的部落格,whatever advancing years or flagging energy,我的朋友們,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我終於歸來──儘管等在我們眼前的生活,一成不變地,總是一關關、一次次,漫長而無盡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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