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7日 星期日
熱血李希特
這個春節前,我給李希特(Sviatislav Richter,1915~1997,俄國鋼琴家)彈奏的舒伯特迷住了;整個農曆新年期間,除了運動、睡覺,幾乎每天都要花上幾個小時,反覆聆聽這些年前才買到的李希特錄音。
從前,我聽DECCA出版,英國鋼琴家魯普(Radu Lupu)彈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那還是卡帶的年代;當時年輕,除了聽到舒伯特鋼琴作品的歌唱性,並沒有太多深刻的體會,縱使魯普那錄音是企鵝三星戴花的名盤。後來,聽DG出版肯普夫(Wilhelm Kempff)彈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全集(DG唱片編號423 496-2),頗為他平實不花俏地演繹傳統德奧作品感到心怡;但年歲漸長,聽著聽著總覺得肯普夫的舒伯特少了點兒甚麼,彷彿太過平靜、太過嚴謹踏實,具體卻說不上來。
更後來,買了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彈的最後幾首舒伯特鋼琴奏鳴曲(DG唱片編號419 229-2),除了精準、老成,我倒沒聽出這位來自義大利的蕭邦大賽桂冠得主太多與肯普夫的不同之處。直到這個寒假,偶然在 Youtube 聽到了李希特現場收音的 D.960,才花了一些時間上網搜尋,找到幾片李希特彈奏的舒伯特,並將它們買到手。
這幾片李希特彈奏的舒伯特,有六首奏鳴曲:D.960、D.575、D.566、D.894、D.664、D.784,以及兩首即興曲:D.899~2、D.899~4。我必須說,這些完成在1960~80之間李希特巔峰時期的現場錄音,每一首都是傑作。我不是甚麼專業的樂評家,但這些吸引我反覆重聽、對照曲譜仔細研究,最終讓我屢屢掩譜掉淚的錄音,李希特的確曲曲彈出了我心中舒伯特該有的樣貌。
經典的巴哈鍵盤作品若不論,舒伯特各種聲樂、器樂的特質,大概是跟我脾性、喜好最為貼近的古典音樂──我是說如果可以把音樂也當成人,分析出一些屬於人的個性取向的話。記得唸碩士班時,跟一位深諳古典樂的老師聊天,內容大概是請教老師聽了大半輩子古典音樂,比較喜歡貝多芬還是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老師不猶豫的說,當然是貝多芬。
當時我心裡頗有些不以為然:我可以了解音樂的喜好十分主觀,但老師補充說,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創造了更多鋼琴音樂的可能性,那種寬廣的幅度並非舒伯特簡單的旋律性所能企及。但就我所知,在舒伯特的奏鳴曲裡,不管是和聲的書寫、節奏的變異,又或是變奏曲式的運用,總是一曲曲令人驚艷,怎能因充滿歌唱性的「原罪」,忽略他在鋼琴技巧與樂思發展幅度上的努力呢?因此,對老師的論點,多年來我是存疑的。
歷來對貝多芬的推崇與分析,我可以瞭解;但我對貝多芬天生的好感,遠不及舒伯特,在不曾仔細研究貝多芬作品的前提下,當時我無法在老師面前贅言爭辯。二十年過去,當累積了一定聆聽古典音樂的能量,我想,我很確信自己對老師當年這些解析舒伯特的意見,還是無法完全認同。只能說,我對貝多芬的了解有增進,也的確修正許多對貝多芬原有的偏見,但反過來說,我對舒伯特的鍾愛卻稍無遞減。
舒伯特活躍的年代,只晚了貝多芬十數年,他把貝多芬當作崇拜的偶像,貝多芬的作品不可能不在舒伯特腦中刻下強烈的印記。兩人對音樂的思考、作曲的手法以及細部音符、節奏的處裡當然有別,但當貝多芬那32首被奉為鋼琴「新約聖經」的奏鳴曲有意無意成為青年舒伯特的創作養分,舒伯特所開展出來的「音樂可能性」,在我認為,自然不會亞於貝多芬。相反的,在以貝多芬為基礎的「創作實驗」上,至少幾首舒伯特生命最後期的鋼琴奏鳴曲,都是經過反覆修改與調整而寫就的。拿D.849或D.960來說,曲子不管是結構的完整性、節奏的多變性、和聲的精準厚實、旋律的順暢深刻,又或者曲子裡層層轉調、迴旋與對整體氣氛營造的拿捏,比起貝多芬那些傳名千古的傑作,一點兒都不遑多讓。
較之貝多芬,舒伯特的創作歷程看得到更多的上天賦予與自身努力不懈所交織的身影:也許他成年後的窮困生活逼迫著他必須盡可能的多產,但他的確並不像貝多芬從小頂著父親的壓力,將音樂創作當作此生必須與之抗衡、奮鬥的沉重壓力。相反的,一如對信仰極度虔誠的巴哈,舒伯特更多的創作出發點,乃在吟詠與實踐上帝所賜與的旋律;除此之外,那也來自他對大自然與人世感情的敏銳覺知,來自他追求自由浪漫的意識與對友朋慷慨寬厚的人格特質,又或者來自對自身生命短促的過早醒萌。而這些,都與貝多芬的創作初衷顯然存在極大的差異。
我說李希特彈出了舒伯特在我心中該有的樣貌。那麼,舒伯特的鋼琴音樂該是甚麼樣子?這是個好問題。一般來說,大家會覺得他既是「歌曲之王」,短短一生作了為數驚人的藝術歌曲,其它器樂作品理應充滿了歌唱的旋律性。鋼琴,是舒伯特擅長的樂器,沒有錯,關於「旋律性」這個想當然爾的推論自然與事實所差不遠。可是,舒伯特的鋼琴音樂只有這樣嗎?當然不是的。短短三、五分鐘的藝術歌曲,或許可以在充滿旋律性的曲子裡表現他靈光乍現的樂思,但我認為,那卻無法充分演繹更多他沉思冥想的歷程,與內心沉潛醞釀後激盪的燦亮火花。
要知道,短命的舒伯特,其壽命比早夭的音樂神童莫札特還少4歲,在31歲便匆匆離開這個世界。意思是,重要的幾首即便可說是他「晚年」、在他生命終結前才完成的天鵝之歌,對其他長壽的作曲家來說,也只能算是「年少之作」。這麼年輕的生命,腦子裡有如許對生命、感情的強烈渴望,這麼個對生活充滿真心期盼,指間老是激盪美妙旋律的年輕小伙子,心底深處怎能平靜踏實地一如肯普夫、波里尼在黑鍵與白鍵之間勾勒的穩當世界?
意思不是李希特彈的舒伯特有多麼火爆氣盛,相反的,透過他彈奏前的深思熟慮,在他指下的舒伯特,的確表現出各種面相與不同的層次和張力;再者,憑藉李希特的高超技藝與聰明冷靜,自然有絕對的掌控力,能將這些舒伯特不同的音樂質素安排得不急不徐、恰如其分。那一曲曲夾雜人聲、充滿臨場感的音樂會錄音,讓人聽得到樂音裡年輕的憂愁,那是舒伯特一貫如歌的音樂線條;也聽得到音樂家對生命將早逝的不安,那是舒伯特鋼琴作品裡深深埋藏的神經質;更動人的是,李希特所彈奏的舒伯特,聽得見這個畢生窮苦的音樂家早發而清晰的人生思慮──那種處在窘迫與幽微的天光裡,仍能對藝術殷切渴望而寫就的天堂樂音,我相信只屬於少數幾個如舒伯特般能藉音符與上帝對話的天才。
當這些不同的特質,巧妙地融合在李希特的錄音裡,驚喜與感動,便俯拾即是;當音樂的驚喜,來自生命晚年對錄音與公開演奏愈增反感的李希特指尖,更令人聽得如醉如痴,不忍釋手。於是乎,這些錄音讓我聽得聚精會神,聽得淚眼潸潸,聽得忘卻了年節期間身邊的歡慶熱鬧與時光游移,彷彿長了翅膀、物換星移,隨著李希特來到了1820年的維也納。
06年夏天,我和伙計去了一趟南德與奧地利。在維也納停留的幾天,我們遊逛之處不是音樂家的墓地,便是他們的故居。每個音樂家的故居依照其居住年份來分,大都還可以分成好幾個,像是出生之屋、事業發展之屋、逝世之屋;有的故居如今且還夾雜在維也納人的公寓裡頭,可想見當時窮苦的音樂家們也如現代維也納的小市民,得寸土寸金地賃屋而居。而舒伯特幼時的家,頗看得出貧寒窘迫,即便是我們弄錯開放時間,無緣進入的去世之屋,外表也甚不起眼。
但走在維也納街頭,奇怪地有一種蒼涼卻輕鬆、浪漫而不紊亂的南國情調,這種氣氛,很不同於走在德國任何一個人文薈萃的大城市。記得09年騎單車到東德的商業與文化大城萊比錫,我先是參觀了巴哈在教堂裡的衣冠墓塚,後來去了孟德爾頌那堪稱時代風範的故居,及其投注半生心血的布商大廈音樂廳;數百年來在這兒活躍、發展的音樂家如巴哈、舒曼夫婦、孟德爾頌、布拉姆斯,那樣時尚、氣派、甚或帶點兒上流社會莊嚴的氛圍,一點兒都不是維也納這個自由恬靜與華麗溫婉交錯的音樂故都可以相比。
那是舒伯特的維也納,也是維也納的舒伯特──那種情調與亮光,凝結在一點兒悠閒輕鬆,又必須與現實拼搏的氣氛裡,舒伯特寫出了屬於自己特有的維也納情調。你不能說他的音樂不是德奧的正統之音,但有別於一板一眼的德國性格:他用音符玩笑了眼前的現實世界、用幽默化解了自己相對窘迫的生活,更用剛柔並列的風情娓娓訴說著屬於自己的音樂語言;而那樣的樂音到了20世紀,從一個來自鐵幕共產祖國的李希特手中流洩而出,每個音符、每個樂句,都可以那樣清新得如釋重負,也同樣那麼沉重地讓人不能釋懷,直指人心。這,或許正是我心中理想而適宜的舒伯特樣貌!
以前我只知道李希特的巴哈平均律,是後世鋼琴家的範本;這番聽了他的舒伯特,才知道隱藏在冰冷俄國血統裡的細膩柔情與冷靜洞見,可以這樣激盪人心。完美的巴哈訓練,甚至讓李希特處理舒伯特的奏鳴曲時聲部分明,那種如庖丁解牛似的冰冷切功,可謂刀刀無虛發;話說回來,他處理舒伯特伴奏聲部時和聲之飽滿與溫暖,觸鍵、踏板與彈性速度運用的靈巧,又讓人會不時感到眼熱鼻酸。這,若不是原本舒伯特該有的情調,便該是我一廂情願、自覺舒伯特會滿意認可的樣貌吧!
網誌裡,我很少這樣認真的「書寫」音樂,套句年輕人的話,這是我充滿熱血的假期聆樂記;我得承認,音樂在某些角度上,的確是主觀而充滿成見的,但可能也因此,這樣讓人甘心地沉浸其中。我想,一生在音樂裡勇敢追求自由的舒伯特若地下有知,也許會高興自己的音符這樣被討論;至於生命晚年接受訪問,公開表明這一生並「不喜歡自己」的李希特呢?我不知道。我想,他應該會覺得品評他的音樂,意義並不大吧!但無妨,這些冷靜與熱血交織的樂音,是人類文明史上最重要的資產之一;而李希特的答案,總活在他的音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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